裴霖忙快步跟上。
容潛上馬后弛韁緩行,并未回琉璃胡同,而是向著安陽街去。
安陽街上有兩條最熱鬧的胡同,一是月芽胡同,一是手帕胡同。
月芽胡同里多是青樓、酒館與茶舍,京中高門官家子弟最愛集聚于此。
而與之相隔的手帕胡同里則多是勾欄瓦舍,賭坊、說書、賣藝、戲曲、妓館都有,匯聚京中三教九流之人。
此時將將過午,月牙胡同里的酒館茶舍人聲鼎沸,但眾家青樓還不曾熱鬧起來,不過時而傳出三兩聲懶懶弦曲。
容潛與裴霖在一座青樓前下馬,樓前門楣高懸一匾,上書“云樓”兩個瘦金體大字。
立時便有守門小廝上前來為他們將馬牽去后頭馬房,裴霖隨手摸了個銀角子拋過去賞他。
門前接客小廝見了容潛,笑得見眉不見眼,忙上前哈著腰道:
“哎喲,您來啦!”說著回頭扯著嗓子喚,“柳媽媽!”
云樓繁麗的雕花梯上早已走出一半老徐娘,望著容潛笑盈盈下樓來,走到跟前屈膝福禮:
“承恩侯世子,云歌姑娘正等您呢!”說著帶路領著容潛繞過大堂,自邊門穿過一處花園子,來到后頭院里一座小樓前。
裴霖留在樓前并未進去,樓里出來個小丫鬟,笑著將容潛領進去上了小樓。
高閣卷簾中坐著位身穿水綠羅衣月白綢裙的纖麗女子,容色清雅,正端坐案桌后搗著石臼,案上放著幾十個小盒子,里頭盛著各色細碎香料。
那女子見了容潛,放下石杵盈盈起身福禮,笑道:
“云歌見過承恩侯世子。”
容潛微微頷首,就聽云歌道:
“薄先生他們在里頭說話,您請。”繼而轉頭吩咐小丫鬟,“添茶來。”
容潛繞過小閣屏風,撩起珠簾來到里間雅室。
除了薄遠,里頭另還有兩人。一人三十出頭、形清瘦,唇上修著齊整的胡子,做文士打扮;另一人白面無須,體態微胖,做商賈打扮。
三人見了容潛頗有些意外,紛紛起身同他見禮,薄遠笑道:
“世子來的巧,我等方想散去。”
容潛略略點頭,與眾人依次入座,小丫鬟端了茶水上來輕輕放下又悄悄退下。
容潛看著那文士,問道:
“白先生何時來的?”
白先生忙道:
“昨日抵京歇在文王別院中,今早才入城。薄先生說您今日有事來不了,我等剛在討論改到何日再聚為好。”
就聽薄遠笑道:
“我與青涯倒也罷了,只是童公公如今領了皇差,不知何時許就要離京。”
那白面無須的童公公聽了,忙對容潛道:
“皇上納了礦稅之政,今年現在直隸范圍內征收,翻過年再擴至河南、山東、山西等省府。”
容潛看著童公公:
“童安,派了你去?”
童安便咯咯笑起來:
“皇上這礦稅收來是充內帑的,故而將差事交給了鄭寶。鄭寶派了咱家去承德、永平、遵化幾處,只還未說何時啟程…鄭寶還在同皇上商量名目呢。”
鄭寶是司禮監章印太監,當年斗林涪時出過大力,很得昭和帝信賴。
容潛微微皺眉。
礦稅之策,本是薄遠向保定知府黎善進獻的。黎善此人與文王和北地都有曖昧,他有個大舅子時任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這礦稅之策最后便輾轉由戶部尚書遞到了昭和帝跟前。
昭和帝正是缺銀愁錢之時,立馬便接下了這個瞌睡枕頭。
容潛只是沒想到,昭和帝居然將征稅之事交給了內廷——宮中太監哪里懂什么堪輿采礦之道,只怕最后又是一場索勒。
他看了眼笑而不語的薄遠,轉頭問白青涯:
“白先生為何忽然來京?”
白青涯忙道:
“二爺此番派我前來,一是為薄先生送信與銀兩,二是將王爺口信帶與文王,”他看著容潛一頓,“其三卻是為了世子您。”
容潛看著他靜待下文。
“二爺擔心世子身邊僅有護衛,諸事不便,另外您身份招眼,行事多受牽制,在下正好可以給您做個跑腿使喚的。”白青涯恭恭敬敬道,“在下也曾打理過庶務,二爺將京中能用的人也都悉數交于,在下愿為世子效勞。”
容潛沒說話,神色莫測。
薄遠忽然笑道:
“如此正好!蘇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總要有人去對付一番,省得鬧出枝節來礙事。”
容潛靜默片刻,平靜道:
“今日本想請薄先生為我尋些人,既如此,那就麻煩先生了。”
白青涯忙恭謹道不敢。
容潛忽然轉頭對薄遠道:
“另有一事,安家與陳家聯姻之事我已透出去了。”
薄遠一怔,不由道:
“這么早?若這時候冒出風聲,蘇皇后從中作梗…”
容潛打斷他,淡淡道:
“故而勞煩先生安排。”
薄遠一噎,忽然笑問道:
“雖說麻煩些,倒也不是難事。只是在下能不能問一聲,世子爺可是遇上了什么事,何以忽然就將此事透了出去?”
容潛抬起眼看著薄遠,靜默不語。
這是不打算回答的意思。
薄遠的笑容有些掛不住。
童安與白青涯在他二人間看了看,立時扯開去別的話題,打了圓場。
四人在云歌處待到申時末散去,容潛帶著白青涯離開云樓,緩步走出月芽胡同來到安陽街。
容潛忽然道:
“奉廷派你前來,還有何事?”
白青涯神色一變,見容潛雖神情隨意,但卻極為篤定。
他忙跟上前低著頭輕聲道:
“二爺收到您的信了,他顧慮您的身份總往遼東跑太過招眼,便派在下來,可做個中間傳遞。”
容潛便不再說什么,三人兩馬緩緩走遠。
街對面吵吵嚷嚷的一群人中,程時負手看著容潛背影,瞇了瞇眼。
…這小子此時從月芽胡同出來,不像是去那兒喝酒吃飯的。
“頭兒,大伙兒等著你呢!”楊翰過來拉扯程時,又探出腦袋看了看街上,“看姑娘嗎?”
程時睨了他一眼,轉身拐進手帕胡同。
一眾人高笑著談論押寶今晚賭局贏家,朝他們常聚的九方閣去。
程時落在后頭懶懶走著,滿心的不爽——小九今兒讓蘇皇后生的那什么公主招進宮去,那小子卻在月芽胡同溫柔鄉快活!
旁邊鋪子里忽然傳來一道清泠的聲音:
“劉掌柜,那日牙保只是帶人來瞧了回,我何曾答應將宅子賣了?”
程時瞥了眼,忽然腳下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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