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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1章鄴終

  烈焰升騰,黑煙滾滾,一片地獄般的景象。

  這似乎是曹氏的末日,很多人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預感。

  畢竟在山東中原,表面上士族大戶豪強世家都是高舉大漢天子的旗幟,口中都在高呼著仁義道德,但是他們喜歡用關中的物品,甚至將家中的資產偷偷的變成了驃騎的飛錢,存在了關中的傾銀鋪之中。

  很多人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但是沒人想到會來的這么快,崩塌得這么劇烈…

  丞相府內城的混亂與毀滅仍在持續,火勢借助夜風越發猖獗,驃騎軍的進攻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在曹氏核心丞相府上越勒越緊。

  在一片狼藉的內堂中,曹丕像一頭被逼到角落,傷痕累累卻仍在齜牙的困獸,徒勞地試圖維持著最后一絲體面,不斷的發出有些混亂,甚至是有些前后矛盾的指令,讓僅存的曹軍親衛組織防御。

  就在這時,一名內侍連滾爬爬地沖破煙塵,撲倒在曹丕腳下,聲音帶著哭腔和難以抑制的顫抖,抖著手臂,指向了官廨的方向,世…世子!陳…陳使君,他,他…他在官廨之中…自…自刎了!還留下了…絕筆書…

  這個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曹丕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堤防。

  曹丕先是一怔,似乎沒能立刻理解這消息的含義。

  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各種復雜情緒涌動而上,包括被拋棄的憤怒,計劃徹底失敗的挫敗,對于生死的惶恐,轟然之間爆發了出來!

  陳群——!豎子!!誤我!!!

  曹丕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面目扭曲得幾乎猙獰,他猛地一腳踹翻身旁的桌案,桌案上的各種器物潑灑一地,筆墨紙硯到處亂滾。

  曹丕臉上抽搐,鼻孔張大,宛如瘋魔,無能之輩!誤國庸臣!某早就該看出你潁川士人,徒有虛名,實則怯懦無能!是你!都是你!獻的什么毒計?!筑的什么堅城?!守的什么鄴都?!如今計窮身死,倒是一了百了!將這爛攤子,將這千古罵名,全都留給某來承擔!你這懦夫!廢物!某恨不能將你碎尸萬段!!

  他狀若癲狂,在內堂來回沖撞,比手畫腳的指著虛空,仿佛陳群就站在那里。

  他將所有失敗的責任,所有積壓的恐懼和怨恨,如同污穢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還有那些守城的將領!皆是酒囊飯袋!平日里高官厚祿,臨陣卻畏敵如虎!

  那些冀州士族,首鼠兩端,包藏禍心!若非他們,鄴城何至于此?!

  還有那些賤民!不知感恩,不念舊情,競相投敵!皆是忘恩負義之徒!!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啊!

  該死!都該死!!!

  他咒罵著一切可以咒罵的對象,從已死的陳群到活著的將領,從離心離德的士族到背叛的軍民,言辭惡毒,情緒失控。

  然而,在這滔滔不絕的指責與推諉中,他唯獨絕口不提自己。

  不提他當初對陳群計策的贊賞與依賴,不提他剛愎自用,猜忌河北士族導致內部離心,更絕口不提…

  那最終引燃這焚身之火的,是被他親自下令投下的火把!

  他逛夜店…

  咳咳,錯了,他那啥那啥,但是他還是個好孩子。

  一陣近乎瘋狂的咒罵之后,曹丕只覺渾身力氣仿佛被漸漸的抽空,整個人虛脫地癱坐下來。胸膛劇烈起伏著,先前的癲狂與怒火漸漸褪去,現實如冰冷的潮水,重新一波波的撞到他的臉上,彌漫在他的心頭。

  曹丕頹然苦笑。

  是了,那些被他視作犧牲的抉擇,其中又摻雜了多少自我開脫的粉飾?

  難道古往今來,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不都是如此么?

  哪一個不是這樣走過來的?

  他想起那王莽之前的大漢天下,又何嘗不是如此傾覆?

  制度早已朽壞,官場貪腐成風,天下的財富糧帛,十成中有八成流入了不到兩成的權貴豪強手中。貧者無立錐,富者田連阡陌,經濟凋敝,民怨如積薪,一旦天災降臨,賑濟便成了杯水車薪。更可恨的是,那救命的錢糧,經過層層官吏之手,竟被他們上下串聯,巧立名目,轉手便瓜分殆盡…

  可最終呢?

  王莽之時的弊病,難道光武之后就改變了么?

  高高在上的皇帝,或是那些高踞廟堂的公卿,哪個不是清清白白地置身事外?

  他們總是不甚明了,總是被蒙在鼓里。

  一切罪責,自然有那些庸碌無能的臣子、包藏禍心的將領、不識大體的小吏來承擔。

  現在,輪到他來承擔了…

  只不過,不知道他算什么?

  臣子?

  將領?

  還是…

  小吏?

  想到此處,曹丕頓時感覺渾身上下疲憊不堪,就像是那燃盡的怒火,只余下冰冷的灰燼。

  周邊的火焰黑煙,以及似乎是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喊殺聲和兵器碰撞聲,如同冰冷的現實,將他重新拉回這絕望的境地。

  曹丕喘著粗氣,環顧四周,只見惶惶不可終日的寥寥近侍,以及窗外那吞噬一切的烈焰黑煙。

  完了…

  真的完了。

  他踉蹌著退到殿柱旁,緩緩滑坐在地,失魂落魄。

  沉默了許久,曹丕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盡量用最平靜的聲調,對著身邊的近侍說道:去,去…取那,那柄短刃來…

  短,短刃?近侍瞪圓了眼,世子,不,不可啊…

  我叫你去取來!曹丕忽然暴躁起來,嚎叫出聲。

  近侍渾身一顫,不敢多問,連滾帶爬的沖到了內院,顫巍巍地取來那柄裝飾華麗,鋒刃雪亮的短刃,呈到曹丕面前。

  曹丕接過這一柄鑲嵌了寶石的短刃…

  刀鞘上的珠寶,此刻特別的刺眼。

  手上傳來的冰冷的觸感,讓曹丕不由得微微一抖。

  曹丕凝視著鋒利的刃口,眼中閃過極其復雜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從虛空之中汲取勇氣,然后猛地將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冰涼的刃鋒緊貼著皮膚,激起一陣寒栗。

  他閉上眼,手臂肌肉繃緊,試圖用力——

  然而就在刃鋒即將切入皮膚的剎那,一種源自生物本能,對死亡和劇痛的強烈恐懼,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了曹丕全身!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鋒銳的刀刃劃破了他的皮膚,一絲殷紅的鮮血立刻順著刃口滲了出來,帶來火辣辣的尖銳刺痛感。

  呃啊!

  曹丕痛呼一聲,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將匕首從脖頸間移開,扔在了地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他捂著脖子上那道細微卻火辣辣疼痛的傷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上血色盡褪。

  說生,說死,站著的時候,叉著腰說的時候,自然都容易。

  可是現在真要自己動手…

  曹丕眼眸之中,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驚恐與狼狽。

  一次,兩次…

  他幾次重新撿起匕首,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每一次都在那最后的關頭,被對疼痛和死亡的極致恐懼所擊敗。

  他終究不是那種能夠慨然赴死的剛烈之人。

  他貪戀生,畏懼死,所謂的尊嚴和氣節,在切膚之痛和永恒的黑暗面前,不堪一擊。

  給你!你拿著!這般來回幾次之后,曹丕忽然叫了起來,指著短刃,向近侍發出號令,拿著短刃!殺了我!

  近侍跪倒磕頭,世子,世子…小人,小人不敢啊…

  我叫你拿!曹丕叫道。

  那近侍斜著眼看了看曹丕,又看了看短刃,僵硬了一會兒,試著向短刃慢慢的伸出手…

  曹丕忽然又暴怒起來,一腳踹翻了近侍,該死!該死!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們都想要我死!都想要讓我死!

  就在曹丕陷入自我厭棄與絕望的深淵,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后堂的帷幕被輕輕掀開。

  卞夫人在一位貼身老婢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

  她衣著依舊整齊,發髻一絲不茍,眼眸深處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深重的憂慮。

  她看著曹丕,看著自己這個狼狽不堪,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兒子。

  地上帶血的短刃,曹丕脖子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以及曹丕眼中流露出來的,無法掩飾的求生欲望…

  一切都已明了。

  卞夫人輕輕嘆息一聲,那嘆息中包含了太多的無奈,也或許還有一絲早已預料的釋然。

  子桓…卞夫人的聲音打破了殿內死寂的氣氛,既然無意效仿古之烈士,又何必徒然逼迫自己,受這皮肉之苦?

  卞夫人走到曹丕身邊,沒有攙扶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如同能穿透他所有的偽裝,刀劍加頸,非兒戲也。既然心中畏死求生,也是人之常情。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既然不愿以死全節,自當深思后事…

  這番話宛如甘霖一般,瞬間澆滅了曹丕心中那點殘存關于死節的糾結,也給了曹丕一個臺階。

  曹丕猛地抬起頭,看向母親,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光芒!

  找到新的借口,新的理由了!

  母親…母親大人所言極是!曹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都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他掙扎著爬起來,臉上重新煥發出一種近乎病態的使命感,某…丕并非貪生怕死!適才…適才只是想到,若丕就此舍身,父親基業何人繼承?弟弟妹妹們年紀尚幼,在這亂世之中,他們將何以自處?何以存續曹氏血脈?!

  曹丕越說越流暢,越說越覺得自己偉大了起來,仿佛剛才那個因為怕疼而扔下匕首的人不是他自己…

  丕身負保全宗廟、護佑親族的重任!豈能因一時意氣,而置整個曹氏親族于不顧?!對!某不能死!要活下去!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父親留下的血脈!是為了弟弟妹妹們的安危!要忍辱負重,以待天時!

  有享受,有地位,有權柄的時候,當仁不讓。

  要付出,要犧牲,要放棄的時候,敬謝不敏。

  我是弱者,別人都要讓著我,但是我最討厭別人說我是弱者。這其實和插隊者表示最反感的行為就是插隊一樣。

  立場靈活多變,自然就不會有什么愧疚感。

  來人!曹丕挺直了腰桿,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聲音也恢復了幾分往日的威嚴,盡管依舊帶著一些顫抖,準備白幡!告知城外驃騎軍…某,丕為保全鄴城軍民,為護佑曹氏親族,愿…愿降!懇請驃騎大將軍,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予以接納!

  白色的布幡,終于在那濃煙與火光映照下,在丞相府的銅雀臺上升起。

  隨著白幡的升起,丞相府高臺之中殘存的曹軍兵卒軍校,也失去了斗志…

  一些人哭著,喊著,然后自刎而亡。

  另外一些人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地上,就像是丟失了魂魄。

  還有一些人相互看著,重重的喘息著…

  至此,曹魏政權傾注了巨大國力,由曹操麾下能臣猛將精心構筑、寄予厚望的北方核心鄴城,在南城、北城相繼以驚人速度易手之后,這河北之地中最大的堡壘,在經歷了鬧劇與悲劇后,最終以一面白幡,宣告了它的徹底陷落。

  歷時不過月余,這座曾經被稱作固若金湯的雄城,便在外部的壓力之下,在內部的腐朽崩潰中,土崩瓦解。

  而曹丕,這個曹氏王朝繼承者的表現,也和歷史其他的封建王朝沒有什么區別。無論開創者如何英明神武,若是后繼者無能,怯懦且善于自欺,那么再強大的基業,也終將難以避免沉淪與覆滅的命運。

  在丞相府西側角門之內,一片忙亂。

  如喪考妣的忙亂。

  象征著屈降的白幡已在角樓升起,殘存的曹氏親衛面色灰敗,丟棄了兵器,垂首立于兩側,讓出一條通往府外的通路。

  空氣中彌漫著未散的煙塵與焦糊氣息,遠處仍有零星的喊殺聲和建筑燃燒的噼啪聲傳來,更襯得此地的壓抑。

  曹丕已換上了一身相對素凈的深衣,努力挺直脊梁,試圖在最后的時刻維持一絲體面,但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閃爍不定的眼神,卻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惶與不安。

  在他身側,站著年紀尚幼、面容清秀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的曹沖。

  曹植不愿意出來,只有年幼的曹沖似懂非懂的跟著曹丕。

  曹沖仰起頭,清澈的眼眸中映照著遠處未熄的火光,他輕輕拉住曹丕的衣袖,聲音稚嫩卻清晰,帶著不加掩飾的困惑,阿兄,今豎白幡,啟側扉,欲降驃騎乎?昔父在時,嘗言「城存與存,城亡與亡」,今何故異之?

  曹丕聞言,身形微微一僵,他低頭看著幼弟純真的面容,心中五味雜陳,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觸及痛處的煩躁,還有需要自我辯護的急切。他深吸一口氣,刻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痛,像是表現自己是在背負著沉重的責任,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得已的,甚至可以說是偉大的決定,沖弟年幼,未知世事之艱。夫大廈傾頹,非一木可支;狂瀾既倒,豈只手能挽?今鄴城已破,三臺危如累卵,強撐徒增殺戮耳。阿兄此舉,非為茍全性命于亂世…

  不知道為什么,說到這里的時候,曹丕停頓了一下,然后又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周圍一些面露悲戚的親族子弟,侍從護衛,實乃為保全我曹氏血脈,護佑爾等稚弱!若玉石俱焚,則宗廟隳矣,親族何依?阿兄忍辱負重,正為此也!

  曹沖靜靜地聽著,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并沒有被曹丕這番冠冕堂皇的話所迷惑。他歪著頭,用更直接,也更尖銳的童聲追問道:阿兄欲存親族,沖感佩焉。然則…

  曹沖小手一指門外那些面如死灰的曹氏軍校士卒,彼等將士,亦有父母妻兒,其親族不欲存乎?阿兄既憐我曹氏之稚弱,何獨不憫彼之孤獨?

  曹丕臉色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他沒想到幼弟會如此追問。他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的回答道,此輩不同!彼等食君之祿,擔戈執戟,分當效死!受餉之日,即知有馬革裹尸之險!此其分內之事,何足道哉?!

  曹丕的話,在他的觀念里,沒有錯。

  因為對于山東士族來說,兵卒的性命與家族的存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士卒的犧牲是理所當然的代價,而他們這些貴人的存活,則關乎宗廟和血脈。

  曹沖聽了這個回答,小小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他仰望著曹丕,彼等食祿而效死,職也。然則阿兄與我等,食何祿耶?受何餉耶?何以彼等當死,而我等獨生?沖愚鈍,愿阿兄教我。

  你…這…

  曹丕忽然后悔了,他不應該帶這個十萬個為什么跟在身邊。

  面對曹沖的這個問題,曹丕噎住了,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最簡單,也最致命的問題。

  他們曹氏子弟,生來富貴,享盡榮華,何曾像普通士卒那樣為了軍餉而去拼命?

  他們擁有的權力和財富,遠比任何軍餉都多,所承擔的責任,本應更重。

  然而在生死關頭,他卻用保全親族作為自己怯懦求生的遮羞布,而將那些真正食祿效死的士卒及其家人的命運,視如草芥。

  曹沖那純凈而困惑的目光,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曹丕所有言辭的虛偽與邏輯的荒謬。

  曹丕試圖尋找說辭,卻發現任何解釋在幼弟這直指核心的追問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曹丕避開了曹沖那清澈的的目光,含糊地哼了一聲,此事說來復雜…以后你長大了就懂了…

  曹沖撇撇嘴,也沒有再追問。

  對于曹沖而言,并沒有太重的生死觀念。在他那清澈的眼眸里面,倒影著鄴城的火焰,黑煙,兄長的背影,以及那一面徐徐而來的三色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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