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夏利車,打著左轉燈速度很快閃進畢家的胡同口,王晴天立刻重新跨上自行車追了上去。
畢成搖上車窗,拉上手剎,正低頭將摘下的領帶塞進隨身包里時,敲車玻璃的聲很奇怪的響起,因為就敲一下,戛然而止。
畢成歪頭看過去,瞬間和王晴天四目相對。
王晴天還尷尬的端著胳膊,保持敲車窗的姿勢。
車里車外,兩個人無言對視了好一會兒,畢成才有了動作。
他將皮包夾在腋下,打開了車門,邁下了大長腿。
下車一邊正了正褲腰帶,一邊裝作只是見到一個認識人的模樣,不冷不熱很平靜問道:“有事兒?”
王晴天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退到身后的自行車近處:“我以為是畢月姐呢。”
“啊,我姐有事兒。”畢成說完也沒走,該鎖車門鎖車門,
王晴天這才偷偷抬眼看畢成。
剛才有那么一瞬,她都不知道自己緊張個啥勁兒,她以前從來在畢成面前是不會緊張的啊,怎么一段日子不見會這樣?
白襯衣,湛藍色西褲,他像換了個人,其實他們只是隔了一段日子沒見而已。
他變了。
變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氣勢,迫使人不敢對視似的。
而畢成在鎖完車門后,拿著包又轉回身看了眼王晴天,發現對面那女孩兒仍舊低頭露個額頭,給個腦瓜頂,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波動。
這得多膈應他?才會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恐怕還得后悔,敲錯車了。
不過自己是真夠一說,人家跟自己沒話,連瞅都懶得瞅,他還不走。
他居然此刻還很希望聽到她說說,為什么一個暑假不見就瘦的跟個骷髏似的。是不是她們娘倆又挨欺負了?錢丟了?到底被搶了?
沒有什么經驗的王晴天,此刻就會沉默,她也不走,兩手攥拳,有些緊張。
她莫名緊張忘了要說什么。
畢成等了好一會兒,啥也沒等來。他像是對自己無語似的點了點頭,嘆息時鼻息間滿是酒氣。
再開口時,不再像剛才淡淡的狀態,而是有了情緒,蹙緊眉頭:“行,那沒事兒我走了。”說完邁開大步,拎著皮包繞過車頭。
“畢成,我是問什么時候施工,施工那天,我要是能串班,想去看看。”
畢成明白,晴天是想再看一眼她爸爸那塊地。
回話語氣卻是公事公辦:
“第一天會去很多人,揭牌儀式和動土同時進行,不方便,照顧不到你。你要么在路邊看一眼,要么等十月份休國慶假再去吧,到時候我姐能安排人領你四處看看。”
沒回身,畢成說完這些就推開了大門。
而王晴天也像是沒了剛才猛蹬自行車攆上前的力氣,她沒騎,推著自行車反身離開。
瘦成八十多斤的姑娘,肩膀耷拉著,心里莫名很低落,心堵的厲害。
畢成進了院兒就看到他舅坐在院子里,正在扯嗓門問各種問題。
“舅,接到幾波?司機全送過去了?被褥、都夠吧?”
劉豐和咽下嘴邊那些氣話,拿起茶缸子喝一口倒口氣兒,這才回道:“嗯吶。送去四趟,這家伙給我累的。一宿啊,在人硬座下面鋪報紙睡倆點兒,又擱出站口蹲一小天兒。耳朵現在都有回聲,總感覺有火車咣當咣當的。”
畢成笑了下:“辛苦了啊舅。”
劉豐和仰著頭看畢成,馬上來勁兒了:
“我辛不辛苦的,這都各個兒家事兒,你倆有大事兒忙,我就是再跑半個月那都無所謂。
可我問你,你姐,暗下里就這么不陰不陽的結婚了,跟人登記不辦婚禮,村里都傳遍了。
行,難聽好聽的,我聽到扯老婆舌的,跟人吵吵多少回?你問問你舅媽,可我吵吵一回鬧心一回。
我就問你娘親舅大不?結果可倒好,還沒你們趙家屯一啞巴知道的多。
你說上回,你娘你姐回去,我還特意去你家一趟。
你娘可真行,我哪是親弟弟啊,牙口風沒露!今兒這一來,那肚子?”劉豐和比了下大肚子:
“你們都拿我當啥呢?就我這一個舅舅,里外拐分不分吶,我再沒本事吧,是不是長輩?是不是最實在親屬!”
說完,劉豐和氣呼呼地瞅畢成,就像是在等著評理。
畢成扭頭看了眼廚房,他娘和舅媽都非常平靜的在做飯,晾著他舅坐院子里自言自語抱怨。難怪了,一逮到他影子,一堆話。
“舅,各種事兒都趕在一塊了,您多理解。人我姐跟我姐夫處很長時間了,不是冷不丁就結婚。她總不能跟誰處對象見著你告訴一聲吧?面子上不好看。跟我兩碼事兒。至于我爹娘,這不一年才回去兩趟?還都忙忙活活的。”
劉豐和一聽,十分嫌棄道:“哎呀你可快拉倒吧。別把那套磕對付我。就是沒拿我當盤菜。”說到這還一嘆氣:
“不當不當吧,誰讓我這個舅舅沒本事。你們牛逼,我都得指望你們臉色吃飯呢。”
“舅,說的那是啥話?就你一個舅,誰也親不過你。我和我姐心里都有數。可別生氣了,一會兒我陪你再喝點兒。”
“哼,不敢當啊。”話是這么說,可劉豐和又忽然怒氣沖沖瞅畢成。
這么大財產,這么大院子,他姐他姐夫實在,他得幫守住了:
“結婚了,你姐咋還住這?
還帶回一個刮啦你爹娘?
那小子就這么住你家,你們都沒意見?
咋地,這大院子不給你和狗蛋兒,一個嫁人的還打算分點兒啊?”
“舅,你可真是。你覺得我家能談得上那個嗎?再說這房子,看著體面,這我小叔的。還我們仨分呢,等我小叔一結婚,我們都不知道上哪去住。”
“少跟我哭窮!”劉豐和大刀闊斧一擺手,擰著眉罵道:
“我發現你這孩子跟我打馬虎眼可丁殼了。
你是不是傻?
你們可真隨你娘,里外拐不分。
我告訴你,實在大勁兒了,人家就得拿你們當傻子。
你瞅瞅現在這情況,這不很明顯,就是那小子他家拿咱家不識數。
結婚連個房子都不給買,這擱農村就是熊人,這點兒道理不明白?
讓大妮兒挺個大肚子住娘家,那小子也跟著住這借光,吃現成飯,住現成房子,上門女婿啊?!
得了,你也虎。
我告訴你,你爹娘老實,什么尋思以后得走動啥的,我可不怕那事兒,我也不跟他家走動。
我得問問去,咋地啊?俺們家大姑娘嫁一回,就這么對俺們啊?沒婚禮,沒房子,媽的,不臊得慌嗎?!”
畢成聽完都無奈的笑了,他坐在小板凳上,將皮包往桌上一扔:
“舅啊,你不要把我姐夫想成普通人家那些女婿啥的,不是一路的。等一會兒到家你就見著了。
人家談不上借光不借光。退一萬步,真就是拿咱家不識數也不是差房子,你正好想差了。
人家怎么可能買不起房子,我娘沒跟你說嗎?人家恨不得讓回軍區大院兒住,那地方等趕明兒我帶你去溜達溜達去,你就知道了。
是我姐不去。談不著那個哈。一切都等你見著再說,啊?”
劉雅芳斜眼看了看院子。
她弟妹很不好意思道:“姐,豐和說話難聽,可他是好心。你別往心里去。”
劉雅芳呵呵笑道:
“咱都不搭理他,一會兒等喝上酒就好了。我看還是沒累著他,有這瞎操心功夫進屋倒會兒多好。”
劉豐和和畢鐵剛半斤酒下肚也沒忘了“正事”,他要品品楚亦鋒是不是來他姐家借光的。
結果盼啊盼,天黑都沒瞧著外甥女婿。
畢月端正的坐在餐桌前,她微瞇著雙眸望著院子。
院子里,楚亦鋒在對小康說著什么。
畢月知道,那位有“責任心”到不止是轎子了吧?
親自送不了,恐怕得叫會所的車送。
果然不出她所料,沒一會兒轎子也抬了過來,那名小戰士攙扶白雪又坐了上去。
轎子抬進來,轎子抬走的。
白雪看上去很難堪,從她旁邊過不敢抬頭,連飯…
畢月瞟了眼桌上的盤子,連飯都沒吃就被攆走。
可真正難堪的是誰呢?她怎么琢磨怎么都覺得不痛快。
楚亦鋒去而復返,推開包間門先看了眼畢月的背影,這才回手關緊門。
心里想著:就媳婦那雙手環胸揚著下巴的坐姿,連回身看一眼都不看,他知道,這事兒很麻煩。
心堵,他該怎么辦?
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惹禍的。真莫名其妙。
不過比起畢月,他甭管怎么說還強點兒。
楚亦鋒坐在餐桌前,看起來很淡定,說出的話卻是:“你是真生氣了,都不跟我吵架了。”
一句話給畢月說的,氣的手癢牙癢,面無表情的仍舊看著窗外。
楚亦鋒一手端起鮑魚粥,一手拿起勺子開始大口喝了起來,喝著粥含糊道:“忙一天。早上媽給煮那雞蛋吃倆,再就沒吃啥。中午忙,晚上還…”
啼哩吐嚕的聲音響起,干脆將泛涼的粥往嘴里倒。
粥喝完了,楚亦鋒又開始夾菜,吃的可能太急,順手抄起啤酒瓶子對瓶吹了幾口。
畢月閉了下眼睛:“你想咋地?”
楚亦鋒筷子一頓,心里悄悄松了口氣。出聲就好,就怕不出聲。這才放下筷子。
“先解釋剛才,不談動機。
人是我拉來的,會所離大院兒遠,總不能讓小李一路背回去,他的體力做不到。
出門咱這地兒還沒出租。
媳婦,咱理智地想下,談不上好聚好散,因為我不會再見她。但咱給人弄來,得讓人消停到家。”
畢月終于扭頭看向楚亦鋒了,抿了抿唇,眼神清冷的厲害。
楚亦鋒這回在回望畢月時,終于有了情緒,不再裝作平靜如舊。
畢月之前捕捉到的百口莫辯和滿臉無奈,暴露無遺。
楚亦鋒兩手抓了抓毛寸頭發:
“我不知道她有那個心思。
在今天之前,一個院兒住的,她大姨總領她去我家,前些年寒暑假,她跟我姐也總說話什么的,自然也會跟我說話。
我把她當什么呢,認識的熟人,僅此而已。
還有,前一陣你回老家,這不都為了外國代表團做準備?
文工團在禮堂排練晚,我有時候準備稿件也晚。
反正現在想來,可能不是湊巧,但當時我真覺得就是湊巧。
下班偶遇過她幾回。她說自行車壞了,要坐我車。我拉她兩回。
第一壞,第二回好像有個追求者在糾纏她,她一臉為難,我也沒問,我問問好了。
唉,那天挺晚了,我、我就拉了。就這樣。”
楚亦鋒使勁回憶,他沒什么可隱瞞的,恨不得能說都說,倒更怕有些細節因為忘了而沒說,以后再是事兒。
畢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
當她聽到楚亦鋒坦白、承認,當時偶遇現在想來不是湊巧這話時,生氣和松了口氣并進。
“媳婦,我錯指定是錯了,雖然我很莫名其妙,但我要不承認錯誤,你不更倒霉?真是…”楚亦鋒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隨后扔一邊掉盤子里了,他自己還先深呼吸一下:
“我吧,我不知道別的男同志會不會跟我一樣。
就覺得認識捎腳,包括今天幫忙,很簡單的事兒,沒想的多復雜。
你要說我一已婚男人怎么能對那事兒沒覺悟呢?我…
我其實是有覺悟的。
我能說她那方式不對嗎?
以前有女孩兒,還很多,跟我表白什么的,但都不藏著掖著。
你說我一看她那樣,她也沒表現啥啊,我就認為不是嘛。她問我個人問題,我說你了。再加上她知道我有你,這怎么?
總之,車上指定得說話啊,都是今天出席表演這活動,當時確實答應她去看表演,就順嘴答應的事兒。
但今天還真不是,是我們首長讓我去禮堂,踏實坐那沒五分鐘,剛打算看兩眼表演,她咔嚓一下那腳就崴了。”
畢月冷哼一聲打斷:“那是看到你小鹿亂撞才出差錯吧?接下來是英雄救美版本?”
楚亦鋒急了:“什么英雄救美?媳婦,我都這么說了,你就不能信我嗎?我英雄救美,我要真對她動一丁點兒心思,我整小李跟著?”
越說越委屈越氣,騰的站起,他防了,防不勝防!
抓狂的拍了下桌子:“我就怕影響不好,就怕咱沒辦婚禮,不是誰都知道的,特意出去抓一個背她…”
“你喊啥?”畢月也立刻站起身,瞇著眼睛質問道:
“怎么別人沒那么多事兒?就你一人跑后臺?說一千道一萬,你別說抓一個小李,你抓一百個,也是因為第一時間去看她惹的。你還說啥啊?跟誰拍桌子呢?”
楚亦鋒扭頭看一邊:“我不該拍桌子。”
“還拉人兩回?車上聊天,聊啥啊?
聊的挺開心吧?不開心能順嘴答應?被姑娘哄的挺樂呵吧!
還以前挺多女孩兒跟你表白?她換個套路跟你示愛,你挺享受?”
畢月不說還好,一說一巴掌也拍桌子上:“挺受用吧你?小鳥依人,個臭不要臉!”
楚亦鋒后悔了。
跟女人說心里話,原來不能說的太詳細啊。不定哪句,最實在的真心話也會成為罪名。
楚亦鋒趕緊上前,一把抱住畢月。
他沒脾氣了,服了,真服了,什么回憶細節啊,不頂用。制止住畢月來回扭動,大聲表態道:
“媳婦,兩點。一,再私下見她,你剁了我,不含糊。至于公共場合見到她,我躲遠遠的。
二,其他女性,從今往后,對我有沒有意思,我感沒感覺出來,都當她們對我有意思處理。能躲多遠躲多遠。
別生氣了,我求你了,不值當的事兒!咱回家吧!”
關叔無語地望著那對兒小夫妻的背影。
像是綁架般,楚亦鋒又摟又拽,還得時不時在畢月耳邊提醒:“這外面穿軍裝呢,給我點兒面子。”
車上,再次重復認識錯誤:“我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女聲里滿是不甘和抬杠,不甘就這么饒了他:“對,準備幾個備胎,我是不是讓你得到的太容易了?楚亦鋒,你太欺負人了,自個兒齷齪,還能罵我!”
男聲透出濃濃的無奈:“不是,我紅心是準備隨時見到異性快速撤離。我齷齪,我錯了。”
“你往哪開呢?!”
“回咱自己家,方便你讓我認識錯誤,我深刻反省。”
楚亦鋒抱著畢月上樓,畢月連蹬帶踹:“放我下來。”
“別喊。嘖,看傷著孩子!”
“你敢跟我喊?”
門咣的一聲關上,唔的聲音在滿是灰的屋里響起。男人還含糊回道:“我哪敢喊。”
畢月在天旋地轉間,嘴里傳來鮑魚粥的味道。
而楚亦鋒堵住畢月的嘴,心里還挺犯愁:怎么說怎么做,怎么都成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