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驁前世并不熱衷于考古,所以他對早期游戲機產業發展史的了解,幾乎僅限于在B站看看敖廠長的視頻。
比如著名的“雅達利大崩潰”這種大事件,他當然是知道的了,畢竟B站上起碼有幾萬個UP主炒過碗八卦冷飯了——說的是1982年圣誕季,雅達利公司出了一款史詩級爛貨《ET外星人》,摧毀了行業公信力,葬送了整個美國游戲機產業的江山。
此前雅達利在全美擁有1000多萬臺、全球數千萬臺的銷量、28的美國家庭都買了他家的游戲機、全球家用機市場占有率超過80…
然后因為《ET外星人》瞬間爆炸、當場去世、全美游戲業產值一年內跌掉97…(銷售額從30幾億美元跌到只剩1億。)
給了本來幾乎還處在萌芽狀態的任天堂等日系廠商,以一個奇跡般崛起的機會。
由此可以看出,至少到1982年以前,任天堂等日系企業,在全球游戲產業中是很弱小的存在,甚至才剛剛起步。
顧驁前世看敖廠長解說曰本游戲業起源時,說過一款叫做《太空侵略者》的游戲,這據說是史上第一款正式發行的互動射擊類游戲,也開啟了“射擊游戲”這個大門類。
(注:這里所謂的“互動射擊”,是強調“敵人也會發射子彈反擊玩家”。因為在太空侵略者出現之前,已經有別的單方面射擊游戲了,但敵人只會挨打不會還手,所以不刺激,沒火起來。)
這款游戲依稀是在78年底還是79年就出現了,然后應該會爆火,并帶動整個日系廠商真正眼紅跟風、走上電子游戲機這個產業。
同時因為“射擊游戲”這個概念成了曰本人首創,日系廠商在這方面積累較深,也給曰本人留了一塊跟美國人叫板的前沿陣地。并且憑著這個優勢點,在小步快跑發展了3年后,趕上美系滅亡的好時機。
但如今顧驁考察市場的結果,卻是沒有發現有關“太空侵略者”的任何蹤跡。
其他被這個導火索誘發的跟風者,自然也無從跟起。
不過,在與高沙康成等秋葉原兼營街機的老板們交談調研后,顧驁捕捉到了一絲蛛絲馬跡:上半年確實有一家街機公司的市場調研人員和新品開發人員,來向他們兜售過一些想法,內容就是“帶屏幕的電子射擊游戲”,試探他們對新立項產品的投資進貨意愿。
但可能是客戶反饋不良吧,那事兒后來就不了了之了。
顧驁花了幾條香煙、一些小禮物,打聽到了那家街機公司名叫“太東”(TAITO),甚至打聽到了那個產品構想的負責人被稱為“西角君”。
“真是太感謝了,高沙桑,祝您生意興隆。”
得到了有用情報后,顧驁很大方地最后塞了一包煙,并且打聽清楚了太東公司的所在,然后帶著楊信直奔而去。
在東京街頭兜兜轉轉了兩個小時,顧驁一行終于風塵仆仆地趕到了位于近郊的太東電器。
這個時代的電子/電器產業,生產、研發和營銷部門分隔得還不太明確,幾乎沒有找代工廠的習慣。(因為灣灣和韓國的電子代加工業還沒崛起到足夠規模,所以曰本人還在自己生產。東南亞就更落后了。)
所以太東電器的辦公樓,就是一幢與裝配車間、倉庫融為一體的奇葩建筑。底下三層是工廠儲運,往上都是辦公室。
顧驁帶了名片,頭銜是那家版權代理公司的,所以稍微溝通了,問明了技術部的西角友宏辦公室所在,就順利進來了——這里沒什么嚴格的拜訪手續和保密制度。應該是公司并不起眼,也不算什么行業龍頭,所以不覺得會有人打主意吧。
一樓堆著滿滿的彈子機和老虎機,都是那種電動的賭具或者準賭具,正是這個時代曰本利潤率最高、銷量最好的電動娛樂設備。
尤其是彈子機,雖然賭性沒老虎機那么嚴重、刮錢速度也不快,但卻勝在不需要什么經營權限,任何電器屋、酒吧、迪廳、商場…都可以兼營,自然沒人舍得放過了。
這可是一種不需要經營賭業的資質、卻能從賭業中分潤利潤的機器,誰會嫌多呢。
“請問你是西角友宏先生么?”顧驁徑直闖進技術部的辦公室,竟然無人阻攔,直接就找到了桌上名牌寫著“西角”的桌子。
看起來,這個西角君目前的處境不太受寵。
“我是,請問您哪位?”西角友宏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理解為什么會有公司外的人直接拜訪他。
一般不都是找市場部或者采購部的同事么?
而且顧驁和楊信的日語都很流利,中國人和曰本人的外形差距也不大,以至于他根本認不出這是個外國人。
最多只是覺得這兩個訪客好帥好高大。
“自我介紹一下——鄙人顧驁,中國人,這是我的名片,在香江經營知識產權代理的。”
西角友宏茫然地正反翻看了名片:“不知顧桑找我有什么事?”
顧驁也不表現出急切的姿態,不緊不慢地問:“我在秋葉原的高沙康成老板那里打聽到,貴公司上半年由你負責過嘗試推出一款互相對射的電子游戲?”
這是基礎的談判技巧,不能讓人覺得你對這玩意兒很感興趣,免得拉高對方的心理價位。
“確實是的,但是后來被市場部的客戶調研駁回了…”
“能再具體談談么?說不定分析清楚之后,我們會有興趣的呢。”
“好吧”西角友宏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畢竟這是一個已經被槍斃的項目。
此后半小時,顧驁聽到了一個經典的、足以被后世克萊頓.克里斯坦森寫進《創新者的窘境》里的經典案例。
哈佛大學管理學教授克里斯坦森,研究過美國硬盤產業的無數次企業迭代——每一代硬盤公司,在20年后,20家里會破產關停19家,只剩下1家活到下一個20年。
然后以此類推,每一代都是9的死亡率。
之所以產生這種情況,克里斯坦森分析的罪魁禍首,就是“市場調研的慣性”。
當生產14英寸硬盤的企業,向他的客戶調研“我們現在能研發出8英寸硬盤了,你們有需要嗎”的時候,它的客戶一定是回答“不需要”的。
因為客戶的現有產品用14英寸硬盤已經習慣了,結構也穩定了,沒必要為了更大的存儲密度多掏錢。所以14英寸時代活得最好的公司,到了8英寸時代都死了。
8英寸時代活得最好的,5.25時代又死了。5.25獲得最好的,3.5英寸時代又死了…
給大型機做硬盤的公司,永遠不會去找做PC機的廠商調研,而給PC機做硬盤的公司,也不會去找下一代產品IPOD的研發商調研。大家都看不到新興模式市場的容量。
西角友宏這邊,顧驁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或許另一個時空,他走了狗S運吧,遇到了一個敢賭命的市場部領導,就像一個寫創新文的寫手,狗S運遇到了一個不看“作品大數據”的編輯。所以創新成功了。
現在遇到了看市場調研大數據的庸才,所以混成了跟風狗套路狗。
誰讓歌命性的底層創新,從來就是顛覆市場調研和大數據的呢。就是要大數據覺得“不劃算”的角落,才配誕生掀翻整個牌桌的創新動力。
“那些電動街機的老板,都說這個機器騙錢。只有一塊電路板,不該賣這么高價,都說即使量產出來也不會進貨,于是市場部反饋,取消了量產。
但是英特爾的8080/8086,還有Zilog公司的Z80,這些CPU進價就非常昂貴了,要做成電子游戲機,售價不可能再低了。是下游的經營客戶無法理解這種新事物的價值,所以覺得虧了,心里不舒服。我無法改變什么。”
這是西角友宏最后的吐槽。
顧驁已經聽出問題來了。
是曰本這個民族性,對知識產權的不尊重。
這里并不是說,曰本人不肯為虛擬物品付費——相比于美國人,曰本人其實已經很愿意為虛擬物品付費了,不然后世美國人拼命翻墻到《優酷》來看盜版電影那些年,曰本人翻墻的比例反而低得多。
但是,從文化屬性來看,美國人雖然更能鉆營少付,他們卻覺得付錢是應該的。
曰本人雖然身體很誠實,掏了錢,文化上卻覺得不值。
這從BANDAI這些日系IP廠商的做派就能看得出來——曰本人一開始就把動漫、游戲的利潤點,放在了側重于賣高達、賣手辦、賣周邊上。而不像美國人,覺得利潤的大頭就該來自賣虛擬物品本身。
這時,當“CPU”這種新事物出現在街機廳老板們眼前的時候,他們就逆反地覺得自己被騙了,而絲毫不從“引進這些機器后能賺多少錢”角度考慮問題。
這也算人之常情——中國人在這方面其實也都這樣。后世顧驁第一次去電腦市場配機器時,家長看了每個部件的售價后,愕然發現那個只跟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居然比龐大的硬盤、主板更貴,也是不能接受。
顧驁費了好多口舌,跟父母解釋“別看這東西小,這才是電腦的‘腦’,就是該這么貴”,最后才算扭轉了老一代人的思想。
否則老人真有可能覺得“CPU上的散熱風扇都該比CPU本身貴”
就跟79年的秋葉原電器行老板們,覺得轟鳴的大電動機該比CPU貴一個道理。
不過話到嘴邊,顧驁肯定不會把真相說出來的,他只會說:
“你這個東西,確實包裝得不好,內容設計得也不好。不過我在香江遇到過一家挺有設計實力的同行。你愿不愿意讓這個半成品發揮點余熱呢?大改一下,或許還有救。”
西角友宏警覺地打量了顧驁兩眼:“這事兒我說了不算,你別找我談,去找市場部的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