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時斯刻,月明星稀,涼風習習,滄州州衙的后院廳堂擺開的酒席之上,只剩下了施國忠、呂頤浩、劉若水、辛奕錦和紀憶一共五位官人。當知州施國忠將話題引向了田畝數目之后,諾大的廳堂之內,竟是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滄州司法參軍紀憶一聲長嘆,打破了沉默:“太守,您真的想搞清楚這滄州五縣之地有多少田土,多少人口嗎?”
施國忠只是笑而不語。
眼下的滄州地盤很大,北起界河,南抵黃河故道,東臨無邊滄海,西至北流黃河。可是諾大的地盤上卻只設了五個縣,分別是清池、南皮、鹽山、樂陵、無棣。滄州地廣而縣少的原因,自然是戶數和田畝太少的緣故。北宋因為存在大量的冗官,所以需要創造足夠的官職去安置,因此設置州縣的標準是很低的,其中縣分赤、畿、次赤、次畿、望、緊、上、中、中下、下一共十等。最下等的下縣戶數甚至不足500戶!
如此之地的設縣標準加上如此廣闊的滄州土地,居然只有五縣之數,此地人口田畝數量之“少”,便可想而知了。
但是真正有經驗的官員們即使不到滄州,只要看看地圖就能知道,在河北東路這等開發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熟地上,又是在太平年間時,人口和田畝是不可能真的那么少的。哪怕有三易回河的瞎折騰,也不可能把好好的土地給沖沒了。
至于人口,淹死一些也難免,但是跑掉的應該還是絕大多數。況且三易回河的時候,滄州也不是全境受災啊,沒有被淹的地方還多些呢!
而且黃河也不是在滄州境內決口的,大水漫過來的時候水勢已經緩了,淹得也不是很深,怎么可能把大部分的老百姓都淹沒了?
哪怕沒有什么從政經驗的官員,在了解了一番情況之后,也會知道其中的貓膩有多大了!
而以往歷任的滄州知州、通判、司戶參軍,還有滄州五縣的知縣和縣令們,也有不少動過整治地方,清查田畝戶數的念頭。
只是這念頭最后都在無情的現實面前碰得粉碎!
紀憶和司戶參軍辛奕錦還有首縣劉若水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才緩緩地道:“太守有所不知,滄州此地因為靠近遼國,在本朝初年便是大兵屯駐之所,距離大名府和開封府也不算太遠。因此向來就是禁軍將門,開封勛貴們大量購置田土之地。而幾度黃河泛濫,又造成大量的自耕之農破產,田土便大量集中于豪門巨室了。便是滄州本地還可以擁有大量田土的民戶,大多也是結寨而居的強族,不僅桀驁難治,而且還壟斷了州縣公吏…我等外來的流官,在滄州這里真心難以施展啊!”
其實高門大戶,強宗望族,壟斷地方,隱田瞞戶之事,全天下到處都有,根本不足為奇。只是在滄州這里,因為禁軍集中和三易回河的緣故,問題顯得特別嚴重罷了。
紀憶說得沉重,施國忠卻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擺擺手道:“無妨,無妨,我等流官,受命天子,牧守一方,厘清田土戶口是最起碼的。怎么能因為滄州這里豪門強族太多就不作為呢?那些豪門強族再厲害,還敢公然對抗朝廷嗎?”
什么意思?真的要檢戶清田?這姓施的要玩真的?在場的官員們都愣了一愣,然后就有了同一個念頭:不可能,絕不可能!
這老狐貍又不是第一天做官,血氣方剛的年紀也早過了,怎么可能真的去和豪門巨室為難?
所以查田清戶是假,恐怕要錢才是真的!
要錢不得有個名目?要是不來個新官上任三把火燒一燒,誰也不鳥你,上哪兒受賄去?所以大宋的地方官雖然永遠查不清土地人口的數目,不過新官上任就大張旗鼓查上一查的,倒也不是沒有…
“對對,定然不敢的!”清池縣令劉若水第一個就開口附和了,“太守若是要查,怎么會查不出一些隱田隱戶?便是下官治理的清池縣中,被隱瞞的戶數田畝,恐怕比賬冊上的數目都多出兩倍了!若是太守要查,不妨從清池縣開始!”
清池縣是滄州首縣,也是個望縣,在冊的戶數七八千,土地有約200萬畝,在大宋所有的縣中,絕對是名列前茅的。
不過這并不等于清池縣的隱田隱戶就比別處少了…實際上的情況恰恰相反,清池縣因為面積超大,占了半個滄州,所以隱沒田戶的情況也是滄州五縣中最嚴重的。
滄州司戶參軍辛奕錦立馬也附和道:“下官也早就想清查一番本州的田畝人口!”
施國忠又把目光移向了通判呂頤浩,宋朝的通判權力極大,凡兵民、錢谷、戶口、賦役、獄訟等州府公事,都需要通判連署方能生效。另外通判還有監察官吏之權,號稱“監州”。沒有呂頤浩的同意,施國忠是不可能進行查田清戶的。
就在剛才施國忠和劉若水、辛奕錦對話的時候,呂頤浩已經和紀憶反復交換了眼神只要一查田清戶,滄州這里占有大量土地的將門土豪就要忙著隱瞞田產客戶,哪里還敢把手頭隱瞞的田產暴露出來賣給武好古?這不等于“自首”嗎?
只是他們倆正為怎么給武好古添亂而犯愁呢!施大知州就送了一個機會過來…是不是太巧了一點?
這位施知州會不會已經暗中投靠新黨了?
呂頤低低沉思一陣,最后才毅然抬首道:“太守,下官愿意和太守一同與滄州這里的豪門權貴斗上一斗!無論如何,都要替國家查出一些土地人口!”
紀憶也連忙附和著,“若是有人敢抗拒查田清戶,下官這個司法參軍也定要叫他知道朝廷法度的森嚴!”
“好!”施國忠撫掌笑道,“既然諸君都和本官一致,那本官定要在滄州嚴查、徹查,絕不允許有一畝良田被隱,也不允許有一個壯丁不在戶籍之上!”
“學士,下官已經親自查了共和行的賬目,并無大的錯失。其下各行去年所繳納之各項商稅總額超過七萬五千緡,占到了開封府所有商稅收入的一成半以上…”
開封府,太府寺的衙署之內,臉色鐵青的太府寺卿呂嘉問正在聽一個綠袍小官匯報市稅務清查共和行賬目的結果。
“沒有大的錯失?”呂嘉問皺著眉頭問,“小的錯失總有吧?”
共和行去年竟然交了那么多的稅,也的確是大大出乎了呂嘉問的預料。
那官員說:“小的錯失當然是有的,只是,只是…”
“快說,快說!”呂嘉問嚷嚷道,“有甚好怕的?開封府是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圣君臨朝,有誰敢不繳市稅,本官馬上移文開封府捉拿!”
“可是這個人開封府不敢捉拿啊!”
呂嘉問哼哼道:“開封府不敢捉拿還有御史臺!便是當朝的相公,御史臺也敢彈劾!”
堂下的綠袍小官吸了口氣,說道:“共和行下屬的佳士得行所唱賣之物,都是要繳納住稅的,而且絕大部分也都繳納了。只有一位名叫趙小乙的開封畫師所售賣的畫作以及他所購買的書畫文玩,全都沒有繳納住稅…”
所謂“住稅”,是指向城鎮市場坐商售賣貨物所征稅金,大約就是貨物價值的3。當然了,大部分商人都會想盡辦法逃了這3。不過經過佳士得行公開拍賣的書畫文玩,都是沒有辦法逃稅的。3的住稅,直接由商行代扣了。只有涉及到“趙小乙”的交易是個例外。
“這趙小乙是何人物?為何不移文開封府捉拿?”
呂嘉問這幾年一直在外地做官,不大知道趙小乙是誰。
那綠袍小官大約也是渾人,也不知道怎么當官的(人家可是考出來的新科進士)?當下一本正經地說:“下官也不大清楚,不過聽市稅務的胥吏們說,這位趙小乙很可能是當今圣上,所以開封府不敢去捉拿。”
呂嘉問一愣,“官家?”
“下官也不知道是怎一回事,要不學士上朝的時候找官家問一問?”
“問…”呂嘉問被這個呆頭呆腦的官員給氣樂了,叫這家伙去查稅就是去挑刺的,雞蛋里面挑骨頭,沒有毛病也要創造毛病啊。他倒好,認認真真的查,最后查出到皇上頭上去了!還要自己上朝的時候去問!問完了還有官做嗎?
“父親,孩兒在開封府應考的時候,聽說過趙…呃,聽說過官家微服私訪之事。”
呂嘉問的小兒子呂本知現在做官了,蔭補了一個從九品將仕郎,不過因為沒有到25歲,所以還在守選,于是就當了父親的幕僚。派市稅務官吏去共和行查稅的主意就是他給出的。可主持共和行日常事務的大掌柜蘇大郎也不省油的燈,不僅賬目滴水不漏,而且還收買了市稅務里面幾個主要的公吏,所以呂嘉問派去的官員什么都沒查出來,最后還被擺了一道,把偷稅漏稅的趙佶給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