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將至,陽光普照在北流黃河岸邊的清州城。
這座小小的州城,是河北東路境內少有的受惠于“三易回河”的城市。因為北流的黃河正好從清州州城以東的平原上流淌而過,并且在幾十里外注入了遼宋界河。
改道的黃河在沖毀了清州的大量農田之外,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商機。不計其數的商船會沿著黃河從中原腹地,從開封城下源源不斷駛來,全都匯聚到了清州城到黃河入界之口的這段河道上。隨船而來的商人會在黃河、界河交界處的清州榷場或者干脆在清州城出售自己的貨物,同時再買入遼國商人販來的商品,然后再逆流而下,將貨物販運去大名府和開封府。
另外,從河北西路的真定府和定州流過來的滹沱河,也會在清州境內注入黃河。這條水道同樣會給清州帶來大量的貨物——此時的定州可是赫赫有名的瓷器重鎮,出品質量極佳的定瓷!
不過人貨云集對于清州城也不全是好事兒,因為這座靠近遼宋邊境的城市實在太小了,根本容納不下從各方云集而來的商人和貨品。
而擴建清州城是不可能的,根據《澶淵之盟》,遼宋邊境是不可擅自增筑城池的。而且清州城又正正好好卡在了北流的黃河岸邊,是一座可以控扼黃河水道的要塞城市。遼國又如何會同意宋朝增筑清州城?
雖然遼國并沒有“順著”黃河水流(其實是逆流)南下中原的意圖,但是他們知道大宋朝廷有多害怕這事兒。
這可是大遼國用來在外交上壓迫大宋的王牌,如何能讓宋朝用一座堅城堵住遼軍泛舟南下的通道?
而在遼國不允許宋朝擴建清州城的同時,大宋這邊的官員對于云集清州的船舶人口也頭疼得很。那么多人在小小的清州城涌進涌出,會造成很大的治安和人口管理的壓力。特別是許多行商船東還帶著保押隊,攜帶著弓箭樸刀,人數更是遠遠超過了駐扎清州的河北禁軍。
如果這些奸商和江湖豪客真的鬧將起來,清州城的禁軍能不能鎮壓都難說…
另外,河北禁軍實際上也和開封府禁軍一樣,變成了什么都會,就是不會打仗的軍隊了。
所以清州商業的繁榮,也讓清州城和清州境內黃河兩岸的六個軍寨的駐軍,都做起來生意,戰斗力自然是直線下降了。
也正因為清州面臨的安全問題太扎手,所以河北東路的安撫使司和轉運使司眼下都是支持在滄州北部的界河兩岸建立一座新的商市。
雖然界河商市存在“不可控”的風險,但是它至少不在黃河岸邊。而且在匯聚清州的客商都遷往界河商市之后,清州境內的禁軍官兵們也許會將注意力從商業活動上重新轉回軍事…
季秋的北風,已經有了幾分寒冬的刺骨,不過對于習慣了北方草原上更加寒冷氣候的大遼南京道留守蕭保先來說,卻是極為舒服的。
他和剛剛升任大遼南京道轉運使的馬人望,就是這一次清州之會的正副使者。兩人是在之前滯留析津府的宋使李忠陪同下(李忠現在是接伴使了),乘坐遼國的官船南來的。
抵達清州城后,就入住了清州城內的迎賓館,等待宋使張商英、張叔夜等人北來。
館驛就在清州城內最繁華的地區,望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生得有些白凈斯文,還穿著一件漢人書生的儒服,頭上戴著軟帽幞頭的蕭保先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留守…”站在蕭保先身邊,和他一樣在觀察清州城的繁華擁擠的馬人望地說問,“您因何嘆息?”
蕭保先說:“看到敵國富強,民生安樂,我們難道不該嘆息嗎?”
“富則富矣,強則未必。”
蕭保先搖搖頭,“大宋是強大的,只是因為宋主蔑視武人,不修戰備,因而才在用兵取勝之道上不如我大遼。
可是他們一旦醒悟,以大宋十倍于我的人口,百倍于我的財富,大遼是沒有辦法抵抗的。”
“留守,您認為大宋已經醒悟了?”馬人望有點兒擔心地問。
“醒悟了!”蕭保先咬咬牙,“慕容忘憂那老匹夫現在不正在幫宋人育將嗎?”
慕容忘憂的叛逃遼國方面已經知道了,而且還提出了交涉,不過大宋方面并沒有理睬,還讓慕容忘憂做了知樞密院兵學司事,最近還開始在西軍中挑選25歲以下,有帶兵作戰經歷的雜品武臣去樞密院兵學司受訓。
這讓大遼國的高層非常擔憂!
眼下的遼人,包括馬人望這樣的漢人重臣在內,是無法想象一座商市會構成什么威脅的——武好古為了推動界河商市的建立所提出的種種觀點,如果讓遼國的大人物們聽了,只會引起轟然大笑。
因為遼國現在還沒發展到市民社會,工商不過是依附豪強大族的最末等的存在,怎么可能翻天?
而且,以武當家的遼國對遼宋之間圍繞燕云十六州展開的三次爭奪戰的研究,遠比大宋要透徹。因此他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除非宋軍可以同時完成攻克燕京堅城和摧破遼國北面大軍這兩個任務,否則他們是拿不下燕云之地的。
而宋軍如果有這樣的戰斗力,那么遼國失去的也就不是燕云了,而是一切!
正是基于這樣的分析,所以遼國的高層對于界河商市的安全問題相當忽視,只要這個商市能馬上提供十萬二十萬緡的錢財去支持漠北戰爭,遼國君臣就覺得很不錯了——他們現在的手頭可緊著呢,都到了求寺廟捐錢的地步了。
但是慕容忘憂的兵學司,卻讓他們看到了危機。
因為宋國的樞密院兵學司顯然是在為新軍訓練基層軍官啊!
軍官訓練完畢,肯定就是練兵了!
以大宋如今的財力和人口,只要有好的軍官,練出二十萬戰力堪比宋初禁軍的戰兵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如果有了這二十萬精銳戰兵…遼國可就要亡了!
“留守不必擔心,”馬人望笑著開解道,“我看宋主設立兵學司只是心血來潮,根本不會真的練兵。”
“不會?”
“不會的,”馬人望笑道,“練兵之事可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啊!現在不過調教幾百個雜品武官而已,還沒到給他們授官的時候呢,離募兵制械就更遠了…真要到了那一步,恐怕不用我大遼出手,他們宋人自己就得掐起來,到時只要略施小計,就能壞了宋人的練兵大計。”
“小計?”蕭保先問,“說說看。”
“容易的很,”馬人望道,“可以派人假扮道人,在開封府散步謠言,就說兵學司有龍氣。”
“有用?”
“當然有用了,”馬人望笑道,“今日兵學司不就是昔日的殿前司嗎?”
“也是啊。”蕭保先點點頭。
馬人望又說:“這兵學司在宋國內部的反對者是絕不會少的,只要有點理由,他們就一定會群起攻之,所以我朝根本不必擔心。”
黃河,兩岸麥濤涌動,河水緩緩北流。
數艘官船正緩緩在河上行進,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官船中傳來了悠揚的絲竹之音。
張商英臉色有些凝重,已經沒有了一路之上的瀟灑。
清州城馬上就要到了,然后就要同遼國的使臣展開一場談判了,雖然李忠已經派人送了書信給張商英,告知了遼國大體上同意開設商市。
但是,遼人的支持也不是無條件的,他們希望一次性從大宋這里拿到一筆巨款,以支持漠北越打越久的戰爭。
而這筆錢,大宋朝廷是不可能出的。因為大宋皇帝根本不希望遼國和阻卜人的戰爭早日結束。
如果現在要錢的是阻卜,官家趙煦倒是會毫不猶豫地掏出來的…
“大郎,你看這事兒怎么辦?能不能籌點錢給遼人?”
說話的張叔夜,他想來想去,仿佛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既然朝廷不能出錢,那就讓商人出吧!
張商英也望著武好古。
武好古眉頭一蹙,腦筋開始轉動起來了。
遼人的要求是合理的。因為大宋對商市有種種盤算,武好古自己也有一個小算盤,遼人就得傻呵呵的上當?他們肯定也有打算,而這打算就是要錢。
可是…這錢能出嗎?
十萬二十萬的對契丹人來說是筆大錢,對大宋根本不算什么。
可問題是,這筆錢是用來援助遼軍打仗的,和界河商市成立的目標是相悖的。如果武好古拿出,哦,應該是明著拿出這筆錢,那就是授人以柄了。
若是朝中有人拿這個問題來攻擊商市,那界河商市能不能辦下去就很難說了。即便商市能辦,自己也得被扣上個通番賣國的罪名。
想到這里,武好古微微搖頭道:“遼人只是勒索…這錢我們大宋不能出。”
“不出這筆錢,”張商英看著武好古,“事情能夠成功?”
武好古思索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能的!一定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