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路上還和西門青一塊兒笑話范家那個嫌寶劍太重的范開山的武好古,突然發現自家原來也有一個范開山…不對,武家的這個老秀才還不如范開山呢!
人家范開山不到四十歲就是免解舉子,五十四歲就拿下了特奏名進士和九品官身,在鄆州地方上也是出名的鄉紳賢士。便是現在陽谷范家散伙了,范開山本人也沒掉價,還保持著在鄉官員和大地主的架子。每年有144緡的俸祿,還有兩三百畝隱田(他本人還是可以保住一些隱田)收租,家里面也是官戶。
而這位洛陽白波來的老秀才,看上去都是個老壽星了,沒有七十歲也該有六十五了,胡子頭發沒有一根是黑的,全是灰白色的。人看上去又瘦又小,穿著一身新做的,有點兒大的藍色儒衫,笑起來可以看見一口牙也沒剩幾顆了。
就這樣還不顧路途遙遠,從洛陽跑到開封府來考進士…這可真是精神太可嘉了!
武好古在家里的廳堂里面見到這位老秀才的時候,他已經美美吃了頓晚飯,正捧著碗云霧茶和比武好古早回家的武誠之,還有武好古那個很少露面的弟弟武好文在吹噓自己和章惇的交情呢。
“老夫和章子厚可是科場上的老相識了,我們一起考過兩次禮部試。第一次是嘉佑二年,那年他本來已經中了,可是他侄子章子平中了狀元。他覺得自己了不起,也應該可以中狀元的,所以就拒不受敕。
第二次是嘉佑四年,這一次章子厚又中了個第一甲第五名,仍然不是狀元。我們幾個科場上的朋友都勸他別再拒不受敕了,萬一官家不樂意了,一輩子就毀了。他聽了我們的話,就去做官了。這一晃都四十年嘍…”
四十年!
章惇做了四十年的官,現在已經是宰相了。而這位武忠義卻又考了四十年的科舉,從一個少年才子考成了個皓首老翁。
一輩子,都在科舉上耗費掉了。
想到這里,武好古嘆了口氣,堂屋內的幾個人,這才發現武好古回來了。
武誠之問:“大郎,你可回來了,吃了嗎?”
“吃了。”武好古一邊回答,一邊走進堂屋,向父親行了一禮,然后問白發老頭武忠義道,“老人家,你既然和章相公是科場上的朋友,何不去求個幕職,如今早也做官了。”
老頭子聞言一笑:“子厚倒是叫我去給他做幕的,可是我那時年輕氣盛,總想著下一科可以中的。”
這話聽著就是吹牛!章惇什么出身?他自己族里面就有不少中不了進士的人要做幕呢,哪里輪得上外姓人?
武好古也不點破,又笑問道:“我看老人家年紀不小了,這一科不如求個特奏名吧?如果資歷不夠,就去尋章相公通融則個?”
其實武好古在和老頭子開玩笑,一個不值錢的特奏名而已,每一科都好幾百呢(宋朝特奏名進士的數量比正奏名少一點,不過平均每一科也有三百多),武好古自己就能給老頭求來,哪里用得著走章惇的路子?
“大哥兒!”
老秀才還沒怎么著,武好古的弟弟武好文卻先說話了,有點不快地說:“這位是白波義門的大爹爹,你怎能和大爹爹說戲話呢?”
武好古看了眼缺乏幽默感的弟弟,才沖著那老頭拱拱手:“好古見過大爹爹,剛才和大爹爹說笑,還請見諒。若大爹爹真的想求個特奏名進士,好古可以上奏官家,替您求個恩典。”
“你就是武好古啊!”老秀才摸著白胡子,“好啊,好啊,雖然是個武官,可是恁般年紀就有了東上閤門副使,將來總是前途無量的。”他頓了頓,“小老兒雖然一輩子都不如意,可是心氣兒還是有的,這一科高中在望。所以特奏名進士,老夫是不要的。”
高中在望?可是您那么老了,中了進還能做什么事兒?
武好古心說:科舉就不能設個年齡限制?比如30歲截止,中不了的就去折騰別的事兒,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啊。
場面這個時候有些尷尬,武誠之只好開口打圓場道:“大哥兒,你大爹爹這次恁般早到,除了準備禮部試,就是來喝你的喜酒,另外還想和你討論白波義門武分家的事情。”
“是嗎?”武好古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笑著問武忠義,“大爹爹,您答應分家了?”
老頭子捋著胡子,注視了武好古一會兒,才點點頭道:“我白波義門武是皇封過的義門,別看現在有些沒落,可門第還是高的。要分一部分子弟去海州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答應老夫三個條件。”
門第這回事兒,在宋朝還是有點用的,就是在結婚的時候能拿出來說一說。所謂門當戶對主要就是講門第(中進士也能提高門第),而不是將家里有多少錢,有幾套房。
武好古作為一個在后世很多人看來屬于下等人的商人,有資格和趙家人婚配,還可以迎娶潘巧蓮這樣的將門女,就是因為他的門第其實不低。
他也是白波義門武的子孫,是武周皇室的嫡系后裔,在唐朝編寫的《氏族志》上也有他這一門。
而白波武家的門第,對于武好古在海州的經營也是非常有利的。因為有了較高的門第,海州武家就能很容易的和海州當地的豪商地主聯姻,從而形成一個龐大的姻親集團。
武好古笑道:“請說吧。”
“第一,海州武家的子弟不能丟了耕讀傳家的根本去做商人。”
武好古淡淡一笑,武誠之、武好古和武好文這一支武家子弟,在白波義門武的眼里,大概就是丟了根本去做了商人的吧?
只是經商的開封武家在武好古、武好文這一輩就憋出了官人,進士看著也大有希望可得了。
而一心一意耕讀傳家白波本宗,卻連個特奏名進士都沒有!
“第二,海州武家的家塾一定要有大儒主持授課。”
什么是大儒?武好古心想:中了進士的儒應該夠大,可他們是不可能去一個私塾授課,而會去私塾授課的儒都是自己都考不上的…這怎么能算大儒呢?
“第三,海州武家一定要維持聚族而居,不可分散于各地。”老秀才說,“若是答應這三條,老夫就同意分半個義門武去海州。”
要求還真不少,而且都是做不到的!
不過武好古卻還是連聲地答應下來,“行啊,行,一切都依大爹爹的。”
武老秀才看武好古答應得爽快,心里起了些疑問,又道:“大郎,在老夫面前,可不能打誑語。”
“大爹爹哪里話來?”武好古正色道,“晚輩為人最是老實,在潘樓街上出名的。”
一奸商還說什么老實?
武老秀才可不傻,淡淡一笑道:“你說老實可不行,老夫可是要派出誠字輩的白波子弟去盯著海州武家的開宗立業,若是不合老夫的要求,老夫就不許白波的武家人去海州。”
“行,沒問題。”武好古又是一口答應。
不就是派人檢查嘛!這個要應付不來還做什么忠臣,做什么老實商人?白波來的人,要錢給錢,要女人給女人,要官就給買個官(宋朝也有捐納官),如果什么都不要,就交給西門大姐去溝通。西門大姐是最善于溝通的女大俠了…
“還需定立字據。”武老秀才還是覺得不大放心,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行!”武好古照樣一口答應。
立個字據怕什么?武好古連超兇的西門女大俠都不怕,還怕字據嗎?
老秀才終于放心了,笑了笑說:“如此就好,等到這次春闈大比后,老夫就親自主持白波義門武分家吧。”
“那便一言為定了。”武好古笑著點點頭,然后又撇了自己的弟弟武好文一眼,“到那時,我們武家可就是一門雙進士了!”
武好古自己肯定不會去考這一科的進士了,不僅考不上,而且也沒功夫去操辦了。哲宗昏君還有幾個月就要龍馭賓天了,在這之前,界河商市的大局必須定下來。所以這一科,武家最多是一門兩進士。
聽了武好古的吉言,武好文卻是微微搖頭,“大哥把中進士想簡單了,那可是全天下的才子大比,小弟的才學還是有些淺薄。不過大爹爹的文章火候卻是足夠的,這一科一定能高中的。”
武老秀才也搖了搖頭,看著武家的后生武好文,嘆了口氣,“科場上比的可不僅是文章,還有運氣啊!文章好到能入第一甲的才子固然是必中的,可是這樣的人能有多少?一科幾百個進士之中,大部分人和其他落地的舉子其實是差不多的…特別是那些過了多次解試,鉆研了一輩子文章的士子,又怎么會差呢?可這運氣不來,就只能在科場上蹉跎了。”
聽了老秀才的這番有點哀傷的言論,武誠之笑著說:“運氣這種事情是可以求來的,明日大相國寺開山門的,不如我們一起去進個香,向菩薩求點福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