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郎已經沉浸在繪畫之中了,并未發現身旁圍觀的幾個人,已然是目瞪口呆了。
他現在所繪的是一幅工筆白描人像畫,但并不是他在后世專攻過的超寫實主義畫風,而是將他兩世所掌握的寫實主義和“吳家樣”(武宗元的畫風筆法都學吳道子)近乎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寫實之中,又帶著幾分脫落其凡俗的意境,而畫中醉臥的羅漢卻又活靈活現,極具神韻。這種七分寫實,三分寫意的畫風,倒是頗符合他現在的半醉半醒和這些日子以來如同置身夢中卻又真真切切的心境。不由自主的,便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了繪畫之中。
在前世,十幾年系統科學的繪畫訓練加上那么一些天賦,雖然沒能讓武好古成為大家,但是在繪畫技巧的掌握上還是非常到位的。如果再加上今生十幾年苦修的工筆丹青的本領,武大郎在寫實畫的技巧掌握上,可以說早就超過了畫圣吳道子。
畢竟生活在唐朝的吳道子沒有學過“結構人體”,也沒研讀過“繪畫透視學”、“繪畫構圖學”、“繪畫色彩學”,在寫實繪畫的技巧上當然不如一千多年后的專業畫師。
但是在繪畫的意境上,武大郎卻是遠遠比不上那些唐宋名家,更達不到畫圣吳道子“筆勝于象,骨氣自高,樹不言圖,亦恨無墨”的境界。
說得簡單一些,就是他的畫風對細節太過追求。特別是在創作油畫的時候,一筆一畫,都小心翼翼,試圖將看到的畫面分毫不差的搬到畫布上。畫出來的人或物,仿佛是從照片上搬來的,可是卻少了幾分生趣。
而在魂穿到了宋朝之后,他又將這種畫風搬到了工筆上,提前了九百年開創了“超寫實工筆畫”,倒也算是一代宗師了,但就是少了中國畫的那份飄逸瀟灑的意境。
但是現在,半醉半醒的武大郎卻突然達到了一種他此前從來沒有觸及的境界。
借著幾分酒意,他似乎忘記了前世所學的各種寫實繪畫的技巧和要訣,不再刻意追求分毫不差。但是十幾年苦修而來的后世畫技卻早已成了一種繪畫的習慣,自然而然的就融入了他這一世的“吳家樣”,形成了一種出于吳,勝于吳的畫風。
一筆一畫,都渾然天成,有若神助!
而在旁觀看的郭京、劉無忌和傅和尚,則完全被凝神揮筆的武好古給吸引住了。
他本以為“武家寫實”(這是張擇端對武好古畫風的總結)和“吳家樣”的差距很大,難以融合。卻沒想到喝得半醉的武好古,竟然能把“吳家樣”發揮到極致,而且還和“武家寫實”融合在了一起。
當武好古用勾線細筆(此時勾線筆還沒有后世那樣的細分)在炭條打出的底稿上立筆揮掃,勢若旋風般的在熟宣紙上勾勒出個栩栩如生的“醉酒羅漢”時。郭京、劉無忌和傅和尚的眼睛,不由得瞇成了一條縫。
此畫,“羅漢”赤裸的上身和面部極具立體感和真實感,肌肉,皮膚,毛發,五官,四肢,頭顱,胸腹,甚至手掌手指這樣的細節部分都完美展示在了畫紙上,就如同將個活生生的“羅漢”印在了畫上!
而“羅漢”的下半身還穿著衣衫,但武大郎卻沒有用完全寫實的畫風卻描繪,而是用了吳道子開創的“蘭葉描”來表現衣褶,畫出了波折起伏、錯落有致的“吳帶當風”之勢。
如果這幅畫不是做在熟宣上,而是畫在一幅陳年舊絹之上,再用上唐朝的易水松煙墨,誰敢說不是畫圣的真跡?
即便不是出自畫圣,也定然是畫圣他老人家的某位青出于藍的大能弟子所畫,而能畫出這樣的畫,就足夠號稱畫圣了!
再看已經放下畫筆,正在自己剛剛完成的畫作前發愣的武好古,郭京等人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他真的還是那個潘樓街上販賣書畫的武好古么?
該不會是被畫圣給附體了吧…
陽光明媚,照在身上,頗為舒適。
元符三年的氣候比較寒冷,雖是季春近夏,但天氣并不炎熱。
在一間僧房中高臥的武大郎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了熙熙攘攘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感受到了透過一扇打開的窗戶灑到自己身上的陽光。
武好古伸了個懶腰,隨后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他看了看窗外空中高懸的太陽,估摸了一下時間,快到晌午了。這一覺,睡得有點過頭了。就在他打算洗漱一番的時候,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跟著,僧房的房門便被推開,劉無忌拿著個畫軸走了進來。
“大郎,你醒了?”
劉無忌看見武好古,便興沖沖到了他面前,然后將手中的畫卷展了開來,“剛剛裱好,可惜不是畫在陳絹上的,要不然明日五更就能拿去東十字街了。”
原來這位劉道士還有點多才多藝,不知和誰學過些裱糊的手藝,但也算不得多精通。
武大郎掃了一眼,頓時就被畫卷上那個活生生的醉臥羅漢給驚呆了。
“這個…”他想了起來,但有不大確定,“這是我畫的?”
“不是你還是誰?”劉無忌收起畫卷,遞給武好古,“就這一紙羅漢像,要是用松煙墨摹在老絹上面,再染個色,你親自裝上舊裱,拿去東十字街鬼市,一萬緡總是有的。”
武家干了多年的書畫勾當,各種做舊造假的手段是非常精通的,而且也有工具原料。
書畫做舊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染色,染色又分直染、浸染、拉染和熏染等幾大類。
其中直染、浸染和拉染都是用藤黃、花青、赭石、胭脂、三青等顏料反復涂染宣紙、絹布或裱件,也可以使用濃茶或稀釋過的食醋進行染色,從而使得紙絹裱件的顏色變成黃中略顯灰色,很有些滄桑之感。
三種染法的區別是對象不同,直染用于宣紙做舊;浸染用于絹帛做舊;拉染則用于裱件做舊。
而熏染則是在書畫做好以后,把書畫掛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屋子里,用香火來熏。經過多日熏烤,紙張和絹布上會呈現出一種淡淡的咖啡色。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在作畫過程中后背染色,經過用藤黃加赭石,染成舊的顏色。
此外還可以將做好的書畫放在生了蟲的米缸或者面袋里面,故意讓蟲子在上面留下蛀咬的痕跡,以增加假畫的年代感。
不過武好古因為家里收藏有陳年的畫卷和老墨(都是用來造假的)和舊的裱畫紙(絹),所以武好古可以在做舊這方面考究一些,先用舊絹老墨來做畫,然后再進行加工做舊,便是行家里手也很難識破。
但是武好古做這幅畫的時間太倉促,沒有準備好落款、押印和題跋,所以還有欠缺,算不得十分“真”。
因此劉無忌才給估了一萬緡的價。
武好古輕輕撫摸著自己做的畫,露出了幾分喜愛。這畫,幾乎將后世的寫實技巧和傳統的吳家樣筆法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放在北宋,絕對是一幅可以讓書畫行家們瘋狂的作品了!
讓他們瘋狂的不僅是此畫可能是吳道子的真跡,還有描繪“羅漢”人體時用到的筆法。這筆法不僅高明,而且是他們所未見未知的。
他們若想要學習這種未知的筆法,就得買了畫回去臨摹。能出得起萬緡的書畫大家,在開封府還是很有一些的…
但是一萬緡錢也解不了武家面臨的困境!
而且,武好古如今是造假團伙的頭頭,不是單獨作案。所以造假得來的利益是不能獨吞的!這一萬緡錢,武好古最多能分一半,也就是五千緡。雖然是一筆巨款,但是對于武家而言,還是不夠的。
“不能這樣賣…”武好古想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這幅畫至少得賣上四萬緡錢!”
“四萬?”
劉無忌聞聽吃了一驚,“怎可能恁般多?便是畫圣真跡,也不過如此吧?”
“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武好古對劉無忌一笑說,“書畫行不怕沒有好事家,就怕沒有好東西。現在好東西有了,只要多尋些好事家,定能賣出個天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