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夜色,籠罩開封城。
又是一個熱鬧喧囂的夜晚。
馬行街上,人來人往,潘樓街市集,更是摩肩接踵…而位于兩街相交之處的十字街口一側的武家畫齋,大門依舊緊閉。不過畫齋二樓的窗戶卻敞開著,昏黃的燭光從屋內射出。
武好古站在屋內,面對著剛剛完成畫作桑家瓦子圖,面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幅超寫實工筆畫是他前世今生到現在為止,最出色的作品!兩世的畫技合一之后,似乎產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應。桑家瓦子圖別說在如今的北宋,就是拿到后世也堪稱是超寫實主義畫中的上品。
這幅畫作要是能流傳到新中國,那可是妥妥要擺進故宮博物院的國寶!
要是拿去蘇富比,估計能拍出兩億以上的天價!
一想到自己即將要技驚汴梁畫界并且名流畫史,武好古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若真是能用畫技吸引住王詵甚至是趙佶,目前武家的窘境有算甚底?自家說不定還能在這北宋時代中得到大富大貴的機會…
就在武好古有些想入非非的時候,小樓之下突然傳來了喊聲。
“武大郎還未歇息?”
武好古聽著聲音有些耳熟,連忙探出腦袋張望,見樓下畫齋門外立著的正是王駙馬府的小吏高俅。
“哦,是高大官人吶,小底這就來給您開門。”
武大郎連忙一路小跑下去,給高俅打開了店門,將他迎請進來。
“怎不開市啊?”高俅走進漆黑一片的店堂,皺著眉頭問。
“忙里偷閑而已,反正也沒甚底生意。
對了,前日答應的工筆樓臺已經畫好了,只是尚未裝裱,若是大官人明日過來就能妥帖了。”
“無妨,無妨。”高俅哈哈一笑,“駙馬府上養著裝裱的匠人,不勞大郎動手。這個是…”
高俅的話才說到一半,卻硬生生止住了。原來他已隨著武大郎上了二樓,借著昏黃的火燭,看見了剛剛完成的桑家瓦子圖。
高俅呆立在那里了。
是被眼前這幅恍如把桑家瓦子的景色用法術收進畫里的畫作給驚呆了。
他可是跟過蘇軾和王詵這等書畫大行家的人物,見過的書畫文玩不計其數,早就養成了眼力。雖然比不了潘樓街上的官牙,但是書畫好不好,他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而眼前這幅畫兒,在高俅看來已經不能用好來形容了,而是可以和唐畫之祖展子虔,畫中之圣吳道子的真跡媲美的珍寶了。
因為這幅畫真正做到了栩栩如生,達到了寫實的極致,和真實的景物幾乎無二,而且高俅還不知道武好古是用什么辦法把它畫出來的?
高俅雖然自己不怎么能畫,但是對各種筆法畫技的了解,絕不在尋常的畫師之下。可是卻沒有一種高俅所知的筆法畫技,可以畫出眼前這幅大作!
所以這幅畫就是真正的珍寶,足以讓王詵王駙馬這樣愛畫如癡的貴人瘋狂的珍寶。
它對王詵等人的價值,絕不在吳道子的真跡之下…
“大郎,某家今天只帶了一個銀鋌,怕買不了你這大作…”
高俅終于開口了。
但沒等他說完,武大郎就打斷了他的話。
“高大官人,小底可不能收您的錢,前日若無大官人仗義相救,小底的畫齋怕就要被趙鐵牛那潑皮奪去了。”
高俅露出一抹愕然,看著武好古,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說起來,他和那個姓趙的也沒甚底兩樣,只不過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罷了。而武好古多半也知道其中的底細,他家畢竟是縱橫開封書畫市場三代的老資格書畫商人。
可是明知道自己為何而來,武好古還是奉上了一幅堪稱珍寶的畫作,而且不收分文。
只要高俅將這幅畫獻給王駙馬,一個大大的功勞是少不了的,而那王駙馬也不是小家子氣的人,日后必然會有好處落下…
而這好處歸根結底,還是來自武好古!
想到這里,高俅一拱手,“大郎,莫再叫我甚底大官人,但叫哥哥便可。之前的事情,哥哥也不瞞你,都是奉命而為,算不了恩義。不過你這幅圖畫,哥哥還是拿了去,算是你獻給王駙馬的。
王駙馬是愛畫之人,定會看得上大郎你的本事。
別的不敢保,大郎你的周全,王駙馬是定然能保下來的。若是尋得機會,說不定還能保你個繪畫稱旨。”
王駙馬是親貴,又是書畫大家,照例是可以推薦翰林圖畫院待詔和藝學的。可高俅現在只提“繪畫稱旨”而不提畫院待詔,實際上是在暗示武大郎不可入畫院。
另外,繪畫稱旨的地位也略高于畫院待詔。因為待詔是畫院的“吏人”,守勾當圖畫院的中貴人節制。而稱旨則是受宮廷庇護的自由畫師,只需要在皇帝、太后需要的時候入宮繪畫即可。
而且,繪畫稱旨一般都是皇帝、太后看重的畫師,得官要比翰林待詔容易多了。而待詔出職(轉官)參考吏人,得要慢慢熬資歷。
根據宋真宗天禧十年的詔諭:御書院(圖畫院)翰林待詔、書藝(藝學)、袛候等入仕十年以上,無犯過者,與出職。
也就是說,武好古如果入畫院,跳過學生這一級,直接做上待詔、藝學或袛候,起碼也得熬十年才有機會出職。如果在這期間被勾當畫院的中官捉個把柄,那要想得個官身真不知要到甚底時候了。
可要是當稱旨,只有把皇帝、太后哄高興了,或者有親貴的推薦,立即就能當官…
“多謝哥哥提攜。”
武好古神情自若,不卑不亢,向高俅輕輕拱手:“好古如今打算苦修一下儒業,明日便要搬去城南戴樓書院,不在潘樓街上勾當了。”
高俅眼睛一瞇,看著武好古。
而武好古也正看著他,臉上透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對,還是讀書好,且不說高中進士,就算能入了太學,也是前途無量。”
大宋官家最重讀書人,進士出身前途自是光明。以武好古的年紀、長相和家財,若是能中進士,少不了有榜下捉婿的好事落下。到時候不是親貴家的佳婿,就是和高官聯姻,還有誰能動得了他家?
不過武好古并沒有中進士的本事,他也不是真的要搬去戴樓書院居住,他其實是要去大相國寺居住。
之所以這么說,除了擺擺讀書人的譜,也是因為他不希望王詵、高俅派人去大相國寺盯著,這樣可不方便偽造假畫。
武好古笑著一拱手道:“那就借哥哥的吉言,好古從明日起便要用功讀書了。”
高俅哈哈大笑,撫掌對武好古道:“那哥哥便等著大郎你高中,若在有甚底不開眼的敢到書院尋事,只管著人到駙馬府找你高俅哥哥我便是。”
第二天一早,又下起了雨。
武大郎沒有開店,而是將店里面值錢的書畫都裝了箱子,又雇輛驢車,一并回了甜水巷的家中。武好文不在,只見到了馮二娘和王婆婆。兩個女人都沒閑著,而是在廚房里忙進忙出,給還被押在開封府大牢里面的武誠準備飯食。
“小娘。”
武好古站在廚房門外,喚了一聲。
馮二娘正在和王婆婆一起烙餅,聽到武好古的聲音一愣,忙回身過來,露出吃驚的表情。
“大郎怎么這時候回來?”
“我想把畫齋典押出去,所以就先把畫齋里面的好東西拿回家來了。”
“嗯?”
武好古嘆了口氣,邁步走進廚房,輕聲道:“有陳待詔和趙鐵牛那兩個鳥廝做怪,畫齋沒甚底進項。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只有把畫齋先典押出去籌錢了。”
馮二娘輕輕點頭,然后有些憂心地說:“典押了畫齋也好,只是畫齋能值多少?如今我們欠了宮里面一萬八千緡,還欠萬家鋪子的大官人七千二百緡。
便是將甜水巷的宅子典出去…”
說到要典宅子,馮二娘的眼圈就是一紅,兩行淚珠子仿佛斷線的珍珠似的滾了下來,瞧著都讓人憐惜。
武好古連忙擺手,“小娘莫擔心,宅子不必典出去,老公公(指武宗元)的那幅天女散花圖也不必拿出來。”
武誠之雖然只有四十來歲,但是他早就安排好身后事了。畫齋和大部分的藏品以及書畫官牙身牌都歸長子武好古繼承——書畫官牙身牌是在開封府押了大筆保證金的,所以可以繼承或轉讓。
而甜水巷的宅子和一幅武宗元的真跡天女散花圖則歸武好文所有。
另外,如果武誠之在武好文得官立業前就過世了,武好古還需贍養馮二娘并且負擔起弟弟讀書求學生活的開銷——對于拿著書畫官牙身牌,在潘樓街上有自家店鋪的大商人而言,這點開銷真不算甚底的…
馮二娘一邊抹眼淚一邊問道:“若不拿出宅子和天女散花圖,又要何處去籌錢?”
“兒自有辦法,”武好古有些同情地看著自己的后媽,“店鋪典給潘家金銀鋪,總能抵個一萬緡,官牙身牌也值個幾千,把買給萬家鋪子的護法善神圖贖回來也能再賣個八九千緡…這樣也就差不多了。”
“這樣就好。”馮二娘眉頭蹙得緊緊,“那紙護法善神圖若是拿回來了,我倒是有門路可以把它出手了。九千不一定能賣,八千還是有把握的。”
“那就勞煩小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