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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紙萬緡 上

  低垂的柳條風中搖晃,孟春的陽光暖暖灑在身上,和風拂過,將竹簾邊緣吹得一動一動。時值正午,正是潘樓街和馬行街相交的十字路口最熱鬧的時候,從武好古所在的小樓透過窗戶往外看去,大街兩側都是密密麻麻的吃食鋪子,一家挨著一家,飄著誘人的香氣,各種叫賣的聲音交雜在一起。

  武家畫齋的大門,此時卻緊緊閉著,只有二樓沿街的窗戶向外推開,竹子窗簾也拉起了一多半。

  如果從窗外往里面看去,就能見到武好古正端坐在豎起放在木架上的大木板后面,面對著窗口,手中握著毛筆,不時在木板的另一面輕輕勾畫。

  木板的另一面鋪著一幅三尺全開的熟絹,熟絹下面還有一張同樣大小的生宣(就是沒有刷過膠礬水的宣紙)做襯。襯紙用漿糊粘在木板上,熟絹的四周也涂上了漿糊,貼在了襯紙上面。

  熟絹上畫得是距離武家畫齋不遠的桑家瓦子的建筑,還用上了后世的透視法。所謂的透視法就是將幾何學和光學的知識用于繪畫,包括縱透視、斜透視、重疊法、近大遠小法、近縮法、空氣透視法、色彩透視法等等。

  其實在中國傳統的畫技中也有類似的方法,比如高遠法、平遠法和深遠法——三遠法是由北宋畫家郭熙(1090年去世)在他的著名山水畫論著林泉高致中提出的。不過三遠法主要是用在山水畫上的特殊透視法,并不是寫實畫的技巧。

  除了透視技法的運用,武好古正在創造的這幅工筆建筑畫還用上了超級寫實主義的畫風。超級寫實主義又稱照相寫實主義,畫家通常不直接寫生,而是先用照相機攝取所需的形象,再對著照片亦步亦趨地把形象復制到畫布上,追求的就是巨細無遺的精確畫面。如果用一個字概括,就是:像!

  現在武好古當然沒有照相機可用,甚至沒有創作油畫的工具和顏料。不過他還是可以將今世掌握的工筆技巧和后世的某些寫實類工筆畫的小技巧(武好古的前生也學過工筆,不過并不精深),比如噴灑法、立粉法等等,以及超寫實主義的繪畫技巧融合起來,盡可能做到絲毫畢現、精致入微。

  這幅被武好古命名為桑家瓦子圖的超寫實工筆畫,是從兩天前,也就是武好古在自家畫齋前被趙鐵牛勒索七千二百緡錢的次日開始起稿的。因為畫得太仔細,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完成。

  而為了可以專心致志地繪畫,武好古這兩天連畫齋都沒有開,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閉門作畫了。

  之所以畫得那么認真,一來是他前世今生養成的習慣——在這兩世中他都算不上大畫家(至少到目前為止還不是),但是他一直都是盡心盡力在創作,沒有一幅畫是馬馬虎虎畫成的。

  二來則是為了亮瞎“高太尉”和“王駙馬”的眼珠子!現在武好古可以倚仗的只有自己的畫技,不僅要靠著繪畫技巧造假賺錢,還得靠它技驚汴梁。

  只有技驚汴梁,達到了“宋四家”那樣的高度,武好古才不用擔心那些躲在暗處的“大惡人”為了“并不存在”的名畫繼續折騰自己。

  當然了,成為“宋四家”這樣的大畫家,也是他兩世人生的夢想。

  輕輕的樓梯響動聲傳來了,然后就是一個有些尖細的聲音:“大郎,是你讓人送了畫具紙墨到我那里么?郭三哥和劉小乙他說你要搬到大相國寺來住…”

  那聲音說了一半,突然就停止了,腳步聲也沒了。武大郎輕輕放下手中的毛筆,就看見郭京、劉無忌和一個眉眼中透著些許靈氣,身材有些矮小的青年和尚并肩站在自己背后,三個人都張大著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愣愣地盯著武好古的畫架在看。

  “三哥,小乙、和尚,你們怎么來了?”

  武大郎連忙站起身,從屋子里搬過三把交杌(折疊椅),請三人坐下。

  “大郎,你這幅界畫樓臺簡直絕了,是怎么畫出來的?”

  “是啊,大郎,你在開封府大牢里走了一糟,這畫技竟突飛猛進了!”

  “阿彌陀佛,大郎你莫不是畫仙菩薩附體了吧?”

  郭京、劉無忌和傅和尚在交杌上坐下,眼珠子卻不轉睛地看著武大郎的畫。他們知道武好古的黃家富貴在潘樓街上小有名氣,吳家樣白描的本事更是祖傳的(武宗元是北宋白描大師),已經有了武宗元至少五成的功力,不過卻稱不得前途無量。

  這是因為武好古的畫還停留在“臨”和“仿”的階段,他臨的黃家富貴和武宗元的白描可以亂真,但是“仿”的作品(仿就是沒有摹本,自行發揮)卻還抹不去刻意的成分,而且匠氣太過,意境不足。

  因此,武誠之也不大看好武好古的繪畫一途上的前路,認為他不過是個書畫官牙的前途,和自己一樣。而郭京、劉無忌作為替武家畫齋跑腿的小私牙,自然知道武誠之的這番評價。

  可是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這幅“界畫樓臺”,卻分明是大家,不,應該是一代宗師的大作了!

  雖然此畫談不上什么意境,但是卻把工筆寫實發揮到了極致,仿佛是把真實的景物縮小后搬到了熟絹布上。

  郭京和劉無忌也算在潘樓街上摸爬滾打多年的私牙,傅和尚在大相國寺也見多識廣,是見識過不少好的“界畫”的,其中不乏名家之作(包括臨本、摹本),可是竟沒有一幅能與之相比。

  此外,知道不少繪畫筆法的郭京和劉無忌(他們畢竟是書畫私牙,雖然不能畫,但眼力還是有一點的),還看出武好古的這幅畫已經用上了一些他并不掌握的技巧。

  譬如這建筑物的“近大遠小”和遠處背景的“虛實、深淺、繁簡變化”,全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會有這樣的效果。

  光是這一手,就已經能讓武大郎成為當世第一等的畫師!

  而且武大郎在圖畫細節和色彩上的處理手法,也顯得極其高明,因此畫出來的畫就和真東西一模一樣了。

  這等寫實到極致的畫技,據郭京等人所知,并不是以往任何一位大家所創…很可能就是武好古開創的技法!

  而能夠開創出一種高明畫技的畫師,毫無疑問就是一代宗師!

  “大郎,你這畫拿到大相國寺市集上去,上百緡都賣得出去啊!”

  和郭京、劉無忌一塊兒到來的青年和尚馬上給尚未完成的畫作估了價,他就是在大相國寺出家的傅和尚。這和尚雖然出了家,但是并未看破紅塵,依舊和在潘樓街廝混時一樣,兼職當書畫文玩私牙,只是活動地點從潘樓街換到了大相國寺。

  前日郭京和劉無忌劉道士去大相國寺尋他時,將武大郎準備放開手大干一場的事情告訴了他,因而今天他才郭京、劉無忌一起過來畫齋。

  傅和尚頓了頓又言道:“你有這等功力,何必再臨他人的畫?”

  “是啊,”郭京附和道,“便是畫圣在世,怕也畫不出這樣的畫吧?”

  劉無忌也說:“至少在當今,大郎的界畫可稱一絕了。”

  武好古聞聽,微微一笑:“三哥,、小乙、和尚,你們都快把我夸上天了。可惜他們(指做局對付武家的人)要的是畫圣、書圣的寶貝,不是我武大郎的畫兒。”

  “那這畫是給誰的?”傅和尚問。

  “給王駙馬府上的高俅畫的。”武好古笑道,“不知能不能入了王駙馬的法眼?”

  “自然能入的,”郭京肯定地說,“等到王駙馬看了你的畫,說不定就會保你家則個了。”

  “光是看恐怕還不行,”武好古輕輕搖頭,“得等他臨不出我的畫,才會知道厲害。”

  “什么?王駙馬會臨不出?”傅和尚一愣,“他可是工筆大家啊。”

  王詵在畫壇上的地位可比他在官場上高多了,而且他善于臨摹名家作品的名氣,在開封書畫行中也是盡人皆知的。

  武好古搖搖頭:“他臨不出…只能摹!”

  臨,是照著原作寫或畫;摹,是用薄紙(絹)蒙在原作上面寫或畫。

  因此臨難而摹易!

  而不掌握后世的透視法,想要很快臨出武好古的這幅畫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王詵得到這幅畫后,一定會茶不思,飯不想的…而這就是武好古想要達到的目的。

  因為武好古知道,駙馬王詵有一位書畫上的忘年之交,名叫趙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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