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了船,徐經便立即開始在碼頭著手進行清點,數百艘艦船,滿載而歸。
此后,他又馬不停蹄,此時,進入這簇新的大明宮,徐經竟是有些恍惚。
離時還是紫禁城,而今…這新的城市和宮殿拔地而起,頗有幾分少小離家老大回時的感慨。
這里…幾乎已變得徐經不認得了。
其實,他不認得歸家和入宮的路,在這大明宮里,負責接引他的宦官,又何曾認得徐經呢。
宦官還是那個宦官,可這宦官記憶中的徐經,和五年之后的徐經,卻又是另一番的模樣。
雖是三十多歲,本正處壯年,皇家欽命,貴不可言的翰林郎,現在卻是蓬頭垢面,臉上的膚色,更是褶皺的可怕,那曬得發紫的皮膚,猶如斑駁的墻面一般。
整個人枯瘦,嘴唇干癟,只有一雙眼睛,還閃動著神采。
宦官敬畏的看著他,雖然沒有說什么,卻是躬身,一路低聲道:“請徐大使注意腳下。”
到了大明宮外的漢白玉階處,平滑的地磚與漢白玉的階梯相連。
兩側,是一個個虎背熊腰,龍精虎猛的大漢將軍。
他們身穿欽賜飛魚服,跨刀佇立,顯然格外的威武。
他們的眼角,也忍不住用余光朝徐經看去。
看著這五年而還的‘故人’,卻絕大多數,顯得有些詫異。
他們本以為,此等大功之臣,奉天子之旨,揚威四海,宣德四方之人,自是春風得意,可現在所見,不過是個哪怕是穿著簇新欽賜麒麟服,也無法掩蓋其土鱉味的人。
徐經微微顫顫的踏上了第一步臺階,他手中持的…乃是節杖。這節杖,乃天子所賜,以竹為桿,上綴牦牛尾毛。
此時,有風,風吹著牦牛尾毛飄然而起。
出海之使,面對無數的海中風險,既握有對艦隊上下的一切生殺大權,又需以天使的身份,與各邦斡旋,自需賜予其臨危應變之權。
持此節杖,便如天子親臨,四海之內,生殺奪予。
徐經徐徐的上了玉階,至殿門外,他知道,這殿中的君臣,早已等待了。
宦官低聲道:“請徐大使脫履入見。”
徐經默默的點頭。
卻在此時,有宦官匆匆出來:“皇帝陛下口諭…”
這宦官見了徐經,面上帶著威嚴,正色道:“請徐大使,持節及履覲見。”
徐經面上榮辱不驚,手持節杖,單膝跪下:“謝恩。”
于是起身,依舊穿著靴子,步入殿中。
他的靴子很臟。
而奉天殿總是會被擦拭的一塵不染。
于是,徐經的靴子,在這一塵不染的瓷磚上,留下了一個一個的足印。
當徐經入殿時,所有人都朝向徐經看去。
百官們,先是低聲的發出了嘩然,而后,又死一般的安靜下來。
徐經步履從容,至殿中,雙手將節杖橫起,小心翼翼的捧著,雙膝跪下,叩首:“臣徐經,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殿中只有他的聲音。
這諾大的宮殿,仿佛不斷的在回響著他的話。
奉天殿里,君臣們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打量著這個人,先是覺得新奇,漸漸的,變得更為沉默,此后…人們發出了感慨。
這就是徐經…
又不一樣了。
他是三十六歲了吧。
可是為何,卻如一個年過四旬多的長者。
弘治皇帝從御椅上站了起來。
“卿家抬首。”
徐經揚起臉來。
這臉上,每一道歲月的痕跡,都仿佛是證明了汪洋大海之中,那無窮無盡的兇險。
殿中沒有人發出聲音,人們看待徐經的眼神,哪怕是再討厭方繼藩那狗一樣東西的人,在此刻,對于方繼藩的這位門生,竟也帶著欽佩。
弘治皇帝心里不知發出了什么感慨,他已離座,一步步的,走下了金鑾,徐步而至弘治皇帝面前。
“卿家平身。”
“臣…”徐經緩緩的起身:“謝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與徐經相對,彼此之間,相互打量。
“朕比你長五歲?”弘治皇帝淡淡道。
徐經道:“是。”
弘治皇帝道:“他們都說,朕有老成之相,可若是朕沒有記錯的話,卿家當初,是個風流倜儻的青年人。”
徐經微笑,這仿佛對于他而言,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了,還好,他總還記得:“是…臣曾有一副好皮囊。”
弘治皇帝微微閉上眼,隨即呼出了口氣:“現在這皮囊有些舊了。”
古人有個不太好的習慣。
那就是以貌取人。
在大明,又有一副好相貌的人,往往能有很大的優勢。
譬如吏部選官,你若是獐頭鼠目,賊眉鼠眼之相,人家一看,呀,這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滾去做觀政士吧。可若是你哪怕考的不太好,可若是生的相貌堂堂,若再有一個好胡子,遠遠觀之,似真君子也,小伙子有前途,不去做翰林庶吉士可惜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徐經道:“日曬雨淋,只好將就如此了。”
弘治皇帝嘆息道:“朕的大臣,受朕恩惠,多起居優渥。唯卿家艱辛如此,令朕感慨。”
徐經道:“臣能活下來,重見陛下,得以侍奉恩師左右,已是上天垂憐,不敢奢望其他。”
“此忠臣孝子也。”弘治皇帝左右四顧,鄭重其事的道。
弘治皇帝很欣慰。
方繼藩在人群之中,也很是欣慰。
百官們,心里感慨,此刻,竟是無言以對。
弘治皇帝道:“卿家,何以五年方歸。”
徐經道:“臣奉旨西行,至西洋,交涉各國,各國俱受佛朗機人脅迫,不堪其擾,紛紛愿獻納土地,安置漢民,開辟港口,納入我大明統屬,同時,亦可使我來往艦船,可以沿途自行補給。”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嘩然起來。
獻土…
徐經慢悠悠的,從袖里,取出了一份輿圖,這輿圖為了易于在海中保存,使用的,乃是羊皮。
帶著腥膻味的羊皮紙取出,弘治皇帝接過,這是一副西洋諸國的輿圖。
真臘、巡邏、滿臘加、蘇門答臘…
這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國家,標注在其中,而順著一路向西的航線上,則是一個又一個的紅圈,這紅圈,宛如一串珍珠,順著各國的海岸線,延伸至更深的汪洋。
弘治皇帝一愣:“這是出自真心?”
“是。”徐經正色道:“各國得知我大明重開西洋,尤其是此次航行,艦隊規模已遠超前次,規模空前,數百艦船,飄于洋面,諸國君王,喜不自勝,爭相愿簞食壺漿,迎接艦隊,得知下西洋需要港口,二十七國,獻上適合的港口三十七處,開辟處土地總計方圓三十萬里,且允許西洋流散其國內的漢民定居,建設港口,為我大明艦船所用。
方繼藩腦海里,冒出一個詞…租界…
不,這比租界還高級,直接送的。
三十多處港口,想來,以徐經的眼光,定是地理條件極優越的地方,總計方圓三十萬里,這一個港口,幾乎就相當于一個縣城的規模了。
這也是為何,滿朝嘩然的原因…
平白無故,人家就送地給你,揚威四海,果然是沒有錯的。
可也有人露出疑慮,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百官們開始喜笑顏開起來,他們當真相信大明廣播仁德,群蠻紛紛依附,簞食壺漿的神話。
而非奸即盜,卻只存在于方繼藩這等一小撮的人的印象之中。
徐經正色道:“臣沿途與各國交涉,選定港口,招納沿途與土人雜居的漢民進行安置,陛下,這都是出自真心實意。陛下可還記得,七八年前,滿臘加國嗎?滿臘加國被佛朗機人襲擊,五萬精銳,頃刻之間,全軍覆沒,佛朗機人圍其國都,隨即屠城,死者,不計其數。這對于我大明而言,不過是一個千里之外所發生的事,至多,也只是將其引以為戒。可西洋諸國,卻是無不震動,佛朗機還入侵蘇門答臘、爪哇等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西洋諸國,器械不如人,艦船更不如人,而佛朗機人,戰力極其強大,因而,各國畏懼,而我大明,自文皇帝而始,便出海巡洋,三寶太監艦隊所過之處,無不睦鄰友好,各國俱受其恩惠,這雖是百年前的舊事,卻使各國至今記憶猶新。”
“臣能與各國斡旋,各國也欣然愿意獻土,終究是受三寶太監的恩惠,各國的國王和勛貴們深信,大明對于他們沒有野心,恰恰相反,若是獻出土地,讓大明的艦船可以從容巡洋,亦可借助我大明水師,制衡佛朗機水寇,使其免受佛朗機人的襲擾。對他們而言,所獻的土地,不過是臨海的荒土而已,卻可得大明水師庇護,孰輕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大明德被四方,聲名遠播,陛下的仁厚,亦為各邦所傾慕,昨日之花,開今日之果,非臣之功。”
弘治皇帝一下子了然了,他紅光滿面,不斷點頭:“有理,有理!”
第一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