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神山 通天的山道,衣著體面的求醫者拾級而上,游龍般的長腿在崎嶇的山道間盤旋,從半山直至山腳。
即便是正月中的時陣,也未見長隊有所減少,這便是百草仙府的山門。
拿著陸雪凝給的信物,唐羅免去了排隊之苦,直接進入有如仙境般的宗門腹。
“你就是那個拿著陸師姐信物的人?”
道童模樣的少年上下打量了唐羅一番,又墊足朝他身后望望,確定未見陸雪凝,便失望問道:“陸師姐怎么沒回來?”
“陵江戰亂剛過,陸大夫得留在蘭山城救治百姓。”
唐羅不動聲色地答道:“還請小先生先看看病人。”
“先生就先生,干嘛加個小子,我可是......”
小道童有些生氣唐羅的看輕,下意識想要反駁卻悻悻道:“算了算了,先看病人。”
“先生請看。”
從善如流的唐羅并未計較稱謂,只是將特質的竹椅放下,將昏迷的唐志移到寒床上。
“嗯?這是中了毒啊。”
小道童湊近唐志,袖中彈出幾條鐵線纏在唐志腕間,閉目沉吟半響后平靜睜開,站起身形,收回鐵線。
“回去準備后事吧。”
淡淡宣布完唐志的病情,小道童便打算離開。
“先生請慢。”
天龍虛影輕輕掠過小道童的肩膀,使其原地打轉一圈面朝自己。
唐羅沉聲道:“若是無有把握醫治,可請派中其他醫者前來。”
“請其他人來也沒用。”
小道童不耐煩道:“和你說你也不明白,這毒解不了!”
“是無法解還是不能解?”
“有什么區別?”
“當然有!”
唐羅淡淡道:“沒法解是百草仙府無能為力,那我便會帶患者離開另覓生路。不能解是百草仙府有所顧慮,或是資源、或是其他,但只要解決了顧慮便能解讀,所以我問,是不能解,還是解不了。”
“呵,好大的口氣!”
唇紅齒白的小道童哼聲道:“說得好像只要能提出條件,你便能解決一樣!”
“所以,是不能解,而非無法解對么?”
唐羅眼睛一亮,輕笑道:“那便請小先生說說,為何這毒不能解?”
“哎呀,你這人好煩!“
被套話的小道童憤怒道:“不能解就是不能解,你管為什么呢!”
“妙手丹心拔毒滅病,銀針草藥救死扶傷。”
唐羅笑問道:“難道上山這一會兒,百草仙府的規矩就改了?”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漲紅臉的小道童忿聲道:“只要中了草木靈毒,百草仙府都不會醫治的!不光百草仙府,只要是以醫武立派的宗門,全都不會醫治這樣的病人!”
一番話徹底斷了求醫路,看著床上昏迷不醒已近油盡燈枯的唐志。
想起二長老神情懇切的囑托,唐羅心中便生出一股邪火。
“只怨龍西唐氏做了那么多惡事,昨日種下的因,今日收獲的果。”
小道童嘆了口氣道:“好好為他準備后事吧!”
“最后一個問題。”
唐羅語氣平靜,但語速卻比平常稍快些:“下毒的人是誰?”
小道童詫異地看了唐羅一眼,驚訝道:“你問這個干嗎?”
唐羅面無表情:“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又何必?”
小道童嘆道:“如果你是想要報復,我是絕不會說的。”
“呵,你不說我也知道。能讓百草仙府如此忌憚,世上宗派敢于俯首聽命的能有幾個勢力。”
唐羅雙手抱胸,傲然道:“以猛毒著稱的,環顧天下不過寥寥幾派,下毒者穿戴的神甲又是這樣特點鮮明,背后是誰已經呼之欲出...”
聽著唐羅精辟入里的分析,小道童的臉色有些緊張。
“那就是,御獸蠱宗道子!”
“屁啦,是天龍圣呃...”
聽得太過認真的小道童連忙雙手捂住小嘴,卻已來不及了。
唐羅身上的殺意已經透體而出:“原來,動手的是藥神宗!”
“你又套我話!”
羞憤交加的小道童忿聲道:“你以為我不肯說是害你嗎。藥神宗乃中州上品天宗,更是西賀杏林魁首,莫說是你,便是唐氏那位虛空宗師,在人情遍布西賀的藥神宗面前又能算得上什么。”
朝道童一禮到底,唐羅沉聲道:“多謝小先生告之,唐羅不勝感激,但還有一不情之請!”
“...你...你...是唐,不不不,虛空宗師!?”
聽到自稱,小道童嚇得舌頭都在打結,一雙手胡亂地在面前揮舞,失措的模樣有些滑稽。
這下陸小童哪還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生怕虛空宗師殺到藥神宗,到時候若是引出大戰,虛空宗師肯定會被降服,然后問出因由,說是消息從自己這兒走漏的,哇!!!!
“你不能走哇!”
剛剛還像個小大人一樣的陸小童哭著就撲了上來,抱住了唐羅的腿淚聲俱下!
“哇...你不能去啊,真的,宗師大人你不能去哇!”
滿頭黑線的唐羅低頭看看抱著自己大腿不肯撒手的陸小童,再看看那馬上就要滴到自己新衫上的鼻涕眼淚,下意識飛起一腳就把人給甩了出去。
等反應過來自己還有求于人的時候,陸小童已經呈大字貼在木質的墻壁上,震翻藥柜不說,還將整座藥廬撞得搖搖晃晃。
好在凡境巔峰并即將突破的小道童身體被打熬的很好,從墻中劃下后,又跟沒事人一樣撲過來。
有了上一次教訓的唐羅哪還能讓他如愿,甩出玄蛇作道直接隔斷了小道童上前的念想。
“咳,小先生有話就有說,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的不好,外人見了還道是本宗欺負你了!”
不得已的擺出宗師威嚴,唐羅輕咳一聲,希望對面的小道士能夠冷靜下來。
看著擋在面前的玄蛇法相,陸小童知道自己是無法故技重施了,不由得悲從中來。
本就是犯了錯才被罰來主持藥廬若是再犯錯,數罪并罰.....
豈不是要被關禁閉!?
“完了...全完了!”
頹然癱倒在地的陸小童雙手抱著腦袋,凄聲道。
“額...小先生,小先生!?”
唐羅看著小道士久久沒有動靜,便輕聲道:“此去中州路途遙遠,病患中毒已深,即便注入先天之氣卻也不見好轉,可否請小先生開兩副延緩毒性的藥方,就算唐羅欠你一個人情!”
“人情...人情有什么用。”
煩躁的陸小童將整齊的道髻抓亂,低頭呢喃道:“去藥神宗找天龍道子麻煩就是自尋死路,不光這病患要死,你也不會有好下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小先生放心,唐羅不是魯莽之人,不會自絕其路的。”
唐羅眨眨眼:“所以還請小先生開出藥方,這個“人情”將來會價值連城。”
“這人情有什么用?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嘛?”
“小先生可以這樣理解。”
對話至此,唇紅齒白的小道童抬起頭,抽了抽鼻子道:“開一副緩解毒性的藥,你就欠了我一個人情對不對。”
“沒錯。”
小道童一骨碌站起來,用袖袍胡亂抹去臉上淚痕鼻涕后,目光炯炯地望著唐羅道:“那這個人情可以支使你做事對不對?”
看著沾著鼻涕眼淚的袖袍在面前甩啊甩的,唐羅嘴角抽了抽,艱難點頭道:“對!”
“啊哈哈,這可是你說的,說話得算話!”
小道童反身回到已經翻倒的藥柜前,抓來一張方紙刷刷刷寫出張藥房,然后再三確認后,美滋滋地交到唐羅手中。
“按這張房子抓藥,其中玄陰草和上清雪蓮都得要百年份的。煎藥時十五碗雪山靈泉水煮成一碗,一日一次,當日就能見效,使其蘇醒。”
陸小童認真囑咐道:“但這也只能緩解,并無法解決病患體內的草木靈毒!”
將藥方熟記心中后,唐羅又將其慎重地裝入虛空之胃,并謝道:“多謝小先生!”
“哈哈哈。”
眉開眼笑的小道人背負雙手,寬大的袖袍就像搖擺在身后的一條尾巴,在確定唐羅接受藥方后,他瑟瑟地搖晃道:“這樣,虛空宗師是不是就欠我一個人情了!?”
“是的。”
唐羅微笑點頭。
“那好,小道現在就要用這個人情!”
興奮的陸小童揮舞著手指道:“我要虛空宗師別去藥神宗,永遠別去!”
唐羅笑瞇瞇聽完陸小童的要求,輕聲問道:“這便是小先生的請求嗎?”
“沒錯,這就是我的請求!”
陸小童昂著小腦袋,為自己的機智感到驕傲。
只要唐羅不去藥神宗,便不會有危險。
他沒有危險,就不會將自己供出來。
自己沒被供出來,就不會受罰。
雖然確實破壞了宗主命令給病患開了方子,但不能解讀的方式,應該也不算違規吧。
一件雙雕,簡直完美,陸小童大爺果然智計無雙!
看著已經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道長,唐羅笑笑問道:“既然方子都開了,小先生能幫著抓副藥煎服嗎?”
“嗯?你是怕我亂開方子嗎?你可知道我是...”
欲言又止的陸小童話鋒一轉:“算了,畢竟涉及一個人情,你謹慎些我也能體諒,那你呆在這兒別走動,我給你抓藥去!”
迫切想要促成這個人情交易的陸小童咬咬牙,直接轉身跑出藥廬。
然后又折返一個小腦袋,朝屋里道:“你可千萬別走動啊,等這人醒了,也千萬別聲張啊,要是別人問起,千萬別說是我給你開的方子啊!”
“小先生放心。”
唐羅露出一口大白牙,朝滿臉擔憂的小道士爽朗笑道:“本宗定然守口如瓶!”
百草仙府,乃是龍洲上品天宗,既以百草為名,自然有其獨到之處。
特別是在坐擁整座昆吾神山的靈脈藥圃,百草仙府在靈藥寶草的特性研究上面,堪稱西賀之最。
擁有的神藥寶草種類,也是西賀最全的,陸小童離開藥廬后不一會兒便抓齊了藥。
對于善用靈火的醫師來說,十五萬水煮成一碗也就個把時辰的功夫。
端著藥盅回藥廬,在唐羅的面前以秘法將藥湯渡入唐志體內,藥性自百脈游走,將毒性疏散。
隨著臉上如蛛網裂痕般的青絲褪去,唐志悠悠轉醒,只是睜開雙眼后,卻渾身僵硬不動,就連睜開的雙目也只有眼白,不見瞳仁。
“這是怎么回事?”
唐羅朝小道士問道。
陸小童腦袋一縮,弱弱道:“草木靈毒本就是極為兇殘的殺法,會不斷侵蝕六感六意。這位病患中毒已深,眼下四肢軀干早被猛毒蠶食干凈,猶如枯木腐藤難以自控。如今毒性已經攻入頸上,按照形、聲、聞、味、觸的順序剝奪五感,此時病患雙目已經失明。”
“還有辦法醫治么?”
唐羅追問道。
“到了這個地步,已無藥石可醫。”
陸小童道:“我們在此說了這么些話,病患卻連面部反應都不曾有,恐怕..恐怕...”
唐羅目光轉至轉醒后卻無絲毫動靜的唐志身邊,伏在其耳旁呼喚道:“族長,是唐羅啊!”
見唐志沒有絲毫反應,陸小童伸手推了推唐志的臉,然后扒開了嘴看看舌苔,再伸出手指探到鼻尖。
做完這一切的陸小童嘆了口氣道:“目不視物,耳不聞聲。此人現在只剩下鼻息與味感,還有些許觸覺。雖然能夠說話,但想來他也沒辦法分辨接觸他的是誰,絕不會輕易開口的。”
對一個眼不能視物,耳不能聞言的人來講,要建立信任何其困難,陸小童雖然年紀不大,但經手過的病人卻不少,對目前的情況,他也有些束手無策。
在呼喚無果后,唐羅已經接受了族長目盲失聰的結果,但聽到小道士說族長還能開口,那便還有機會。
既然僅剩下聞、味、觸三覺,那么便用其他方式同族長溝通,相信以族長的智慧,一定能夠感受到的!
蹲在床邊的唐羅目光如電,抓過唐志的右手,以指間在族長的手背上認真寫道。
隨著一筆一劃的認真勾勒,從蘇醒便毫無動靜的唐志竟開始蠕動嘴唇,沙啞干澀道:“屏退左右,我有話要同羅部長單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