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在后世并不聞名,知道這一地方更多在于常山趙子龍。漢末時候的常山就是真定。
北宋時的真定可謂是這座城市的巔峰了,作為河北西路的首府路治,真定府使廨,雄盛冠于河北一路。府城周圍三十里,居民繁庶,佛宮禪剎,掩映于花竹流水之間。世云‘塞北江南’。
這里有中國古代園林史上的一顆明珠,真定潭園。
為唐成德軍節度使李寶臣在擴建修筑鎮州城(當時稱呼)時,在城郭內借助水潭為北面防護建造了三面城垣、一面水潭的牙城,并因此得名潭城。后歷任節度使多精心營建,使之成為了一座由亭臺樓榭、潭水泉池與奇花異木交相輝映的園林式建筑群。這一勝景園林的建造,就連行伍出身,發出“天子寧有種邪?兵強馬壯者為之爾!”豪言的五代后晉時期成德軍節度使安重榮對它也情有獨鐘,待到北宋建國,趙大趙二為解除北方威脅而起兵攻遼、剿滅北漢時,先后率重兵赴真定駐蹕潭園,此時,潭園被改為帝王行宮,有了皇家身份,其園之繁盛也自然勝過唐時。
如今大名府已破,河北東路安撫使張所父子被擒,其首將王彥投敵,這真定的重要性就更上一層樓也。久經戰亂的河北地方州縣士紳豪族,都大批的涌入進去。
也是因為流動人口甚大,故而,真定內外把守不是嚴格。無奈何,你總不能叫人逃難之時都帶著相鄰親友,以來證明自己身份吧?
真定官府能賴以鑒定身份的,唯有“身憑”一樣。
可真實情況卻是,身憑這玩意兒早已經是爛大街了。一些在原地頗有惡名的士紳大戶,各支分散逃亡,換掉舊日身憑,隱姓埋名,于數百里之外落腳,那又是一家大好人。雖然這般做后的他們個個都要損失慘重,因為他們人可以走,田產房產卻無論如何也走不脫。這又怎能不叫他們吐血?
但錢財固然珍貴,卻怎么也比不得自家小命貴重不是?
這般做的人家說多不算多,畢竟不是誰都能丟車保帥的,但數量也不算少。梁山軍諜報司已有察覺,卻根本無力去監控。只能任憑他們自行其事。
如是,陳正匯這位趙宋朝廷嚴令要砍腦袋的欽犯的老爹陳瓘陳馞,亦可以坐著馬車,受捧著書籍,游山玩水一般,順著官道一路進到真定城外了。
此處為河北西路首府,或許會稍遜大名府,卻也是河北一處經濟、政治、軍事、文化中心。
陳瓘今日來此,那就是要做一回說客,好讓陳家在新朝再建一功。順道也是保全幾位舊日的好友,大勢滔滔,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還是休要固執的好。
他是宋元豐二年(1079年)的探花,那時的趙宋正處在一新舊兩黨傾軋正激的時刻。王安石長子王雱病故,其本人辭去宰相之職,隱居江寧,新法法令陸續被廢止。但新黨后銳人物不甘寂落,與復蘇中的舊黨爭斗傾軋甚烈,何況還有宋神宗這位想要變法圖強,有無魄力堅持到底的帝王從中和稀泥,陳瓘一入官場就處在這般的政治環境之中,那是一種悲哀,尤其是他性格謙和卻有執守。
他不認同新黨之新法,亦不覺得舊黨之政就是治世善政。因為出身福建新黨重臣的根據地而被舊黨視為新黨,因為不依附新黨而又被新黨之人隱隱排斥。
但其為人謙和,不爭財物,閑居矜莊自持,不茍言談,斥蔡京、蔡卞、章惇、安惇等人,雖為之忌恨,然對其人品無不為之折服。因之坎坷,遭遇尤慘。三十年間,調任凡二十次,經八省歷十九州縣。陳瓘于天下士林中都名聲清貴,他對得起自己的風骨。他代表了當時社會的正直道德觀,不阿諛當權者,再被折騰也堅持自己的大義。
新舊黨爭兩敗俱傷,舊黨紛紛被貶,章惇等務實之新黨重臣也紛紛下臺。最后,讓政治投機者蔡京等偽新黨漁翁得利,登上了政治舞臺。
陳瓘是當朝首個彈劾蔡京之人,元符二年(1100年),宋哲宗駕崩,端王趙佶登基,蔡京被罷官為端明、龍圖兩學士,知太原,皇太后命徽宗留蔡京完成修史工作。然不久,時任左司諫的陳瓘彈劾蔡京與內侍交結,直把矛頭指向皇太后,后陳瓘獲罪被斥退,蔡京也被貶,出知江寧。
待到蔡京再次復起,則是其子陳正匯上書觸犯蔡京,被處黥刑并流放到海島。陳瓘本人也被貶置通州。稍后的元佑黨禁,陳瓘大名位列其上。后來陳正匯冒險逃出瓊州,投效還自號青淄大都督的陸謙帳下,陳瓘也被諜報司取來齊魯將養。彼時,陸謙還擔憂這陳瓘這位甚有風骨的士大夫會寧死不從。畢竟,那是正牌的進士出身,這種人都很看重自己的聲譽。而陸謙那時候說到底還就是一未成勢的反賊。實則卻甚是配合,說出根由來,亦不過是被折騰夠了,心也傷夠了。
而既然兒子愿意一搏,他這半截身子都邁入了黃土中的垂垂老朽,還做何惜哉?
稍后時候,陳正匯在陸謙麾下亦是混的風生水起,屢屢為陸謙挖來名角。那宣政司若是說,最初的建立只是針對底層百姓為之,叫百姓們知曉梁山軍之政策;現下,陳正匯的出現就補助了它的另一條腿。如此,也無怪乎他現在就已坐到了宣政司右參政了。
一面針對平民百姓,一邊針對士紳士大夫,這般宣政司方得完全也。
而陳正匯能一次次挖倒趙家墻角則個,若說沒他們父子早前的名聲,尤其是他父親的名聲在,那是顯然不成的。
陳瓘此番來真定,所圖不小。他身份不俗,在士林中甚有清名,即便其子已經陸齊重臣,也無關他清譽褒貶。可他之身份卻是有礙,故而陳瓘要先來見一人,此人姓任,雙名伯雨。
川蜀眉山人,長陳瓘十年,現今已過七旬。亦是元祐黨人碑上人物。
早年居諫省半歲,所上一百八疏,朝堂大臣畏其多言,當今的趙官家拔其為給事中,密諭之以少默即為主事。其后蔡京豎元祐黨人碑,任伯雨被貶昌化。后黨錮解禁,任伯雨以年事已高為名,避居不出。先是隱居河洛,數年前避居到了真定。
這里雖不是任伯雨之故地,但天下人都敬其赤誠剛正,如是在這河北西路,亦是士林巨頭。
陳瓘與任伯雨已經許多年不曾相見,然二人舊時卻是相熟。當初他接任左司諫一職,其上就是任伯雨。那任伯雨在職半載,上書一百零八道,彈劾蔡卞蔡京胞弟六大罪狀,繼任者陳瓘首開彈劾蔡京之先河,兩人之作為在朝野上下亦是一佳話。
馬車穿過交錯的街道,拐過幾道彎后,直接停到了一座府邸的門前。
“老相公,就是這里。”車夫說著,將馬車停下來。陳瓘穩步下車,正了正衣冠,著人喊門。
馬車跟著八個侍從,個個都穿著體面,也都有一副好身手,聽到“主人”的話各自下馬,其中一人上前喊門。
陳瓘仰頭打量此處,宅院不大,但甚是清幽。遠離官道,卻也不是離群索居,周遭樹木繁茂,雖然此時樹葉未生,但可想起春夏時候景致,院內更隱約有一股梅花香氣。
經過多日的跋涉,陳瓘臉上已經閃過一抹疲憊,然寬袖長袍,相貌高隆清峻,面帶平和之氣,更有一副儒雅從容。
如此方是好心性。
被這般折騰壓制,眉宇間沒有那股憤恨不平之色,性格沒變得偏激偏狹,猶能氣定神閑,叫人看不出半點戾氣,甚是難得。
“相由心生”這一觀點可不是純粹的密信。須知道人的面部會短暫呈現內在情緒的反射,一個人如果長期處在同一種情緒中,比如憤怒,恐懼,或者悲觀的狀態下,這種短暫停留就會延長開。心理情緒也就會不斷的影響人面部的表情。
任家仆人開門第一眼就看到了馬車邊站立的陳瓘,那第一印象便是極好。待聽陳瓘言語,說與自家老主人有舊,當下不見半點怠慢,接過名刺,問過姓名,便入內通稟了。
任家長子任象先聽聞來者姓古名礁,立刻就知道這是化名也。古礁者故交也。在打開名刺看,心中當即喝了一聲彩,真是一筆好書法。
不循古人格轍,自有一種風味。開卷凜然,銅筋鐵骨。古人有言:字如其人。觀其書,可知其人也。如今他父親的這位故交,只見其字,便可以知氣節之勁也。
再看其文,卻是一首黃庭堅舊詞——蝶戀花 海角芳菲留不住。筆下風生,飛入青云去。仙箓有名天賜與。致君事業安排取。
要識世間平坦路。當使人人,各有安心處。黑發便逢堯舜主。笑人白首歸南畝。
任象先持著名刺去見父親,后者心性自也有改變。當年的嫉惡如仇,現下已經消去大半。看到名刺,任伯雨立即便知曉來者是誰。當下打開庭門,迎陳瓘一行人入內。
“瑩中陳瓘字好大膽量,敢來此虎穴狼窩,難不知道今日你之首級,可值兩千貫也。”
任伯雨的打趣叫陳瓘哈哈大笑,“德翁既然知曉厲害,如何不將我綁縛,送交官衙領賞?”
“那為兄這一門人,日后可就要于瑩中償命了。”時局到了今日這般時,任伯雨如何不知曉這河北日后的主人會是誰?不提其與陳瓘昔年故交,直言為了日后,亦不會告發之。“瑩中深入虎狼之穴欲行大謀么?今時西路安撫相公李邈李彥思,可非凡俗人物。”
真定府中也無錢糧,河北西路錢財糧秣兵甲,早被西軍席卷一空。后北路西軍南下,河北空虛也。
李邈料到梁山軍恐會犯境,如是募兵以自衛疆土,彼時其手中兵不滿二千,錢不滿二百萬,自度無以拒敵,乃告諭士紳大戶巨室出財,共為死守。真定士紳大戶亦賴李邈為屏障,不數日,得錢二十三萬貫、粟十一萬石,募民為勇敢亦數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