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之后便是戶部,這是今日朝會的重點。雖然眼下時間都已經臨近黃昏,可是沒法,陸謙在登基稱王前便定下規矩,每月朔、望日,即初一和十五,例行朝會。時辰自也不會定的那般早——看看電視劇上,古代歷朝歷代時候的早朝著實變態。
有道是:官居宮苑,謾道是天威咫尺近龍顏。每日間親隨車駕,只聽鳴鞭,去螭頭上拜跪,隨著豹尾盤旋。朝朝宿衛,早早隨班,做不得卿相當朝一品貴,先隨著朝臣待漏五更寒。空嗟嘆,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閑。
天不亮就起身更衣,著實叫陸謙不能理解。如是,他就定在了巳時正點,也就是上午十點時。
中午有兩刻鐘用餐時間,而后便一直進行到此刻,這重頭戲方才登場。
宗澤跨步走出班列,行禮奏道:“及到今時,河北難民、北地難民多集結于滄州,中原京畿道難民則集結于濟州,少部分涌入徐州與濟南。各處難民匯總,人口已超百萬五十萬。”要不然兵部招募八十個營的新兵怎么會那般神速。
幾地的難民安頓、吃住、醫療、病疫、死亡等等情況,宗澤事無巨細的一一稟報,那般多的數字陸謙都記不下來,為由拿起宗澤遞上的奏折,來一一映照。
“…預計臘月時分,難民總數就會突破二百萬人。整個賑濟救治工作,已耗資三十三萬貫,粗細雜糧四十七萬石,粗麻布六萬匹,棉布兩千匹,棉被五千條,各類藥材近千石,鹽糖、蔥姜、粗茶愈千石…”
就梁山軍賑災的標準,難民每日四合不足的糧食,一月下來也只是一斗多點。一百五十萬難民也非猛地一舉開到,而時間滿打滿算也不足兩月,按道理二十來萬石糧米都是綽綽有余。結果耗費粗細雜糧的數字卻是翻倍,原因皆在于那些被集結起的青壯民丁。
梁山軍可以一天兩頓給難民喝稀得,卻不能同等對待濟州、滄州、徐州、濟南四地動員起的無數青壯勞力,再加上那難民營的住房、水井、水渠等等,都需人力物力。如此之耗費,已經節省。
“據滄州的匯總,北地南來的難民之中,契丹、奚、渤海等族生民,共達三萬二千口。濟州、濟南亦有少量契丹難民,但總數不會超過四萬。…”
一個很現實的難題擺在眾人面前,這些難民,尤其是那些契丹難民,難后要如何處理?
河北、中原的難民還還說,待到春暖花開時候,多是要返回鄉里的。但是契丹呢?從反饋的情報來看,那里的難民,無分漢胡,十個當中恐是一個愿意‘回家’的都沒。
南京道、中京道的亂局,別說叫北地的漢民無個信心,就是契丹人也心灰意冷。這般便就意味著來年會留居中原的契丹渤海難民至少有三萬人,這雖不是個多大的數字,可放在遼國卻已經不小了。
要知道,現如今的契丹,皇帝的直屬宮戶宮衛軍在十萬戶上下,各部族牧民有十五萬戶,御帳親軍兩萬戶,再加契丹貴族下屬之奴隸,契丹人滿打滿算也就百五十萬人。而歷經了幾年的戰亂廝殺后,契丹的人口數量必然大幅度下降,現在這三萬契丹、渤海等生民,已然是一塊肉了。
當然,如此多的契丹、渤海生民若真寧愿落腳中原也不愿意返回北地,契丹內部情況之惡劣,恐遠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這般了。
“契丹、渤海之民雖有牧馬放羊,卻也多粗通耕種,不若將之拆散,安置于各地,移風易俗,長此久往,自可歸入我中國也。”宗澤的辦法具體來說,便是一改漢姓漢服,禁胡服、胡語、胡姓。二不準契丹渤海之民彼此通婚嫁娶,許與中國人家結婚姻,不許與本類自相嫁娶,違者男女兩家抄沒,入官為奴婢。雖然秉著儒家習性,他最后也說道:“契丹、渤海,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六合之間,有能知禮義,愿為臣民者,當與華夏之人撫育無異。”
然宗澤的這一意見找到了聞煥章、許貫忠、趙明誠等人的反對。“夷狄,禽獸也。故孔老夫子賤之,以為彼國雖有君然不知君臣之禮、上下之分,爭斗紛然。中國縱亡無君,必不如此。是其有君曾不如諸夏之亡也。”趙明誠這一番話將契丹貶低到了骨子里。
聞煥章進言,“彼輩今日人少,方只三四萬人,日后者會何其多?大王素來胸懷遠大,志向遠邁漢唐,來日必然混一九州,鞭撻天下。屆時契丹渤海乃至女真之民將何止百萬,一遭悉收于內,臣恐釀李唐之舊禍。”
“竊觀昔日諸胡,為李唐所攝,多改為漢姓,與華人無異,有求主官者,有登顯要者,有為富商大賈者。安祿山不反,何人疑之?古人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天地至理也。
前車之簽,后事之師。
今首輔言一蓋納之,安知無那隱伏之邪心,懷腹誹之怨咨。宜令復姓,絕其番語,庶得辨認,斟量處置。其典兵及居近列之人,許其退避。”
陸謙將這些言語悉數聽在耳中,講真,他一時間也難下結論。宗澤之言老成持重,是一很穩妥的法子,但聞煥章、許貫忠等人之言雖似偏激些,但也不無道理。
要知道,眼下的儒家可是正在高唱夷夏之防,無論在朝在野,人家這一點痕跡都甚是明顯。
原因就是李唐的教訓,且五代十國這一段武人當政時代的惡劣影響。那落在儒家的眼中卻也是一段綱常敗壞,無忠孝廉恥的時代。
眾所周知,宋儒是中國儒學發展歷程中一個承舊啟新的階段,隨著歐陽修“絕統說”的提出,南北正閏之爭失去了其意義。畢竟老趙家得位不正么。后來關于正統問題的討論已不再是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的問題,而主要關注的是它所承載的價值判斷與價值選擇,成為歷代士人華夷觀念的一種表達——主流是以文化為限,但在漢民族遭遇威脅的時候,往往就會強調種族至上的華夷標準。
宗澤與聞煥章等人,所持的論調可不就是基于這兩點。
或者說從另一方面言語,則是這些齊國的文治頭首們對于時代前景看法的不同。
那宗澤宗汝霖無疑很是樂觀的,而其他諸人則在現如今的態勢下,心中生出了不小的危機感。
契丹、西夏、女真,在聞煥章、許貫忠、趙明誠等人的眼中,這些都是中原的大敵、大禍患。
因為宋室的北路西軍正在南下,河北主要的能戰之兵的南下,叫偌大河北空虛無比。如陸謙早收納了數萬契丹渤海難民,與南京道的契丹人有所勾結來,那契丹人被女真驅趕,又心知中原北地空懸而無反擊之力,若起了南下的心思來,旬月之間,恐大半個河北就不復中原所有也。而在許貫忠眼中,直若叫那如一群野獸的女真人也來插上一腳,則中原百姓苦也。
同時,大批西軍的入關,也叫那西北之地空虛不已,西夏人再有一段時日恢復氣力,這可不就給了黨項人叩入關中的可乘之機了?
而這般的攻勢,又是如今的大宋根本無力阻攔的。
梁山軍因為固有的政策,便是要去阻擋,怕也是來不及的。
如此一來,中原似又要重演五胡內遷,民族大融合的一幕了。便是沒有前者酷烈,于聞煥章、許貫忠眼中,亦是一場大災禍。
比歐陽修小了一旬的司馬光,當初更是徹底否定中國正統觀的合理性,進而也就否定了“四夷不得正統”傳統理念:“雖華夷仁暴,大小強弱,或時不同,要皆與古之列國無異,豈得獨尊獎一國謂之正統,而其馀皆為僭偽哉!”華夷各自創建的國家雖有大小強弱之分,但政治地位卻是獨立平等的,所以只以華夏政權為正統毫無道理。可見,這儒家在沒有外在的生死大敵的逼臨下,放飛自我能有多么曠達。
這實際上等于承認少數民族與漢民族享有平等的政治地位。特么,這時候又沒聯合國。
陸謙煩他不是沒有道理的。
只是陸謙他顯然對宋時儒學的各類理論發展不甚詳解,且內心里他雖對‘用夏變夷’的融合政策很感興趣,但也真心覺得這樣做太過于便宜了那些異族,太不能突出漢民族的優越來了。沉思了些許,綜合了兩者觀點,他覺得自己可以這么做。
“諸卿所言皆有道理。但本王亦覺得有甚偏頗。不若就以本王之見。”陸謙一句話三停頓。
“第一,契丹渤海等族之民,入我中原,先取十年的工契。簽約者,本王盡養之。不簽約者,逐出難民營,敢有反抗者,一律擒拿。成人送入礦場鹽場,五年后還能活命者,且放之。”
陸謙話說道這兒,宗澤、聞煥章等人對視了一眼,內心里都泛起了苦澀來。活該他們不易啊,碰到了如此一個掉進了錢眼里的主公。
“其次,十年勞作,盡心盡力者,編戶為民,賜漢姓,一如華夏。”給他們漢民的待遇。“而敢膽有不盡力者,視其做行,增延其期。待放歸為民時,擇其本姓為之,不為我華夏之民也。”
眾人聽了不覺得有異議,因為他們還都想不到日后漢民與異族間的差距會有多大。他們還不知道,在陸謙的治下,今后漢民族的福利是多么的誘人。
身憑只是一個初始,嚴格的華夷區分,才是陸謙想要的。雖然這思想更多是基于前世那般多的崇洋媚外者,那般多的香蕉人而生。
宗澤的調子是很穩的,可那需要挺長一段時間演化;聞煥章、許貫忠的論調也是值得考慮的,雖然終他一朝,安祿山是不會出現第二個的,天眼之下,魑魅魍魎徒為耳。但日后呢,若陸謙心目中的大中華圈真的建立,“以夷變夏”是不太可能,“貌華心夷”則就不是不可能了。
“大王英明,臣等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