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
星星點點微弱的人造燈火在黑暗的街巷中閃爍著。
日漸寒涼的夜風在建筑物之間穿行,攜帶著陰溝角落里的腐臭氣味吹過大街小巷,古老的建筑物佇立在這個死寂而寒涼的夜幕中,星光從那亙古不變的天空灑下,灑在一座座屋頂、塔尖和城墻上,讓這些黑沉沉的事物在暗夜中顯露出了朦朧模糊的輪廓,而在那輪廓之間的夾縫里,時不時便有人影一閃而過。
那些趁著星光一閃而過的人影帶著緊張而決絕的氣息,他們在黑暗中邁著略顯慌張的腳步,在鄰居、親朋、友人之間傳遞著一個需要壓低聲音的消息:“等著黎明的第一聲鐘響。”
裹著頭巾的皮匠布魯姆走在黑沉沉的街道上,凌晨時分的夜風中仿佛帶著惡意,讓他忍不住微微發抖——他不知道這抖動到底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亢奮,亦或者只是單純的寒冷,但他覺得自己胸膛中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有了這團火焰,他就敢在這個時候離開房門,走上街頭。
教堂區的神官們發布的宵禁命令早已蕩然無存,在街道上巡邏的士兵和教廷騎士也統統不見了蹤影,外城區失去控制已經有數日之久,而一股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暗潮在這些日子里漸漸上涌,如今終于到了它摧枯拉朽的時候。
黑沉沉的街道上出現了新的人影,皮匠的腳步略有遲疑,但他很快便分辨出那個身影是自己熟識的織補匠,兩個人的腳步迅速靠攏,他們在黑暗中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壓低聲音輕聲詢問:“等待鐘聲?”“等待鐘聲。”
一點晃動的火光從不遠處的街角移動出來,皮匠和織補匠立刻看向火光亮起的方向,他們看到了舉著火把的人——一名速來以膽大聞名的鐵匠走向他們,在鐵匠身后,是提著油燈的婦人,舉著草叉的農夫,還有拎著棍棒的學徒。
鐵匠把手中的火把交給皮匠:“不要遮遮掩掩,出了門就已經是死罪了。”
越來越多的人從家中走了出來,有的是工匠,有的是農夫,有的是學徒,這些瘦骨嶙峋的人就好像從地獄里走出來一般,卻有火焰在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眶中跳動,他們在街道之間聚集著,而越來越多的火把和油燈則隨著人群的聚攏漸漸照亮了街頭巷尾,在那搖曳不定的火光中,是一雙雙仍然混沌,卻異常堅定的眼睛。
“等到鐘聲敲響的時候就行動。”“千萬記住,胳膊上綁著白色布帶的是朋友。”“城外的朋友呢?”“他們已經到了…”
沒有人能說的清消息最早是從誰開始流傳的,也沒有人說得清是誰在推動今晚的一切,但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已經吃掉了家中最后的一份食物,聚起了自己最后一分體力,他們或許活不過今晚,但只要明天的朝陽升起,每個人都將獲得自由。
皮匠布魯姆舉著火把,視線投向正西方向的城頭,在那黑沉沉的城墻上,一點火光正在閃動。
把守城門的士兵提著油燈緊張地看著城墻下的情況,在他身旁是另外兩名跟自己一樣緊張的士兵,而在他眼前,是城外廣袤的原野上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以及人群中無數晃動的火光。
這些從盧安城附近村鎮,臨近城市,甚至從隔壁領地趕來的人在原野上聚集著,他們所傳來的騷動正越來越大聲,在這支隊伍后方,更多的人正在順著碎石道路趕來,火把的光芒在曠野上連綿延伸,仿佛一條燃燒著火焰的巨蛇般正逐漸困住這座屹立了數百年之久的教會之城。
而在曠野上,最醒目的便是那些站在人群前端,身穿厚重的白色鎧甲,肩扛巨錘,渾身縈繞著光輝的人。
那些是來自塞西爾的白騎士。
他們此刻代表的不是塞西爾的武裝力量,而是新的圣光秩序。
“開…開城門么?”士兵戰戰兢兢地詢問著自己身旁的老兵,他摸著自己胳膊上系著的白色布帶,聲音中充滿恐懼,“他們會不會把我們也…”
老兵同樣沉浸在恐懼中,然而他知道事已至此別無選擇,早在神官們徹底關閉了教堂區的大門之后,這些被滯留在外城區和城墻上的士兵就已經等于被徹底拋棄,在失去教會撐腰之后,尚有腦子的士兵便主動放下刀劍,成了這場混亂的幫兇——或者說,這場義舉的盟友。
“開城門,”老兵說道,“讓塞西爾人進來,這座城的封鎖也就結束了。”
包覆著鐵皮的絞盤開始轉動,鎖鏈帶動著軸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盧安城沉重的城門在關閉了數十日之后終于再度打開了,聚集在曠野上的人群看著那漸漸打開的城門,隨后無數雙眼睛的視線落在隊伍前方。
身穿沉重鎧甲的白騎士們率先向前邁出腳步,這些全身都覆蓋鋼鐵的人就仿佛夜幕中的燈塔般給了人們無盡的勇氣,龐大的隊伍動了起來,跟在白騎士身后涌向盧安城。
打開城門的士兵戰戰兢兢地躲在一旁的陰影中,看著那些重甲騎士沉默地引領著人群,看著那只龐大而混亂的隊伍穿過城門,他們在這支隊伍中看到了他們這輩子所見過的幾乎任何一種職業——農夫,鐵匠,皮匠,石匠,既有穿著破衣爛衫的貧民,也有穿著考究的商人,有的人只拎著草叉和木棍,有的人卻扛著長劍和長矛,他們有的是普通人,有的卻像剛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傭兵…
士兵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覺得就好像整個南境的人都聚集到了這里一般。
在距第一線陽光升起還有半小時的時候,用碎石和少量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傳來了一大片沉重而混亂的腳步聲,那腳步甚至讓整個地面都開始微微震顫起來,伴隨著這些動靜,無數火把的光芒從四面八方浮現,在那晃動的火光中出現的是無數陌生但友善的面孔。
身穿奇特白色重鎧、全身上下仿佛光鑄一般的戰士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這些戰士來到惴惴不安的盧安市民們面前,從那裝飾著羽翼、銘刻著經文的頭盔下面傳來低沉而友善的聲音:“我們是大牧首麾下的白騎士,我們來幫助圣光的子民。”
就如從幾天前開始便在城內流傳的消息中所描述的那樣——圣光的盟友在黑暗中出現了,強大的白騎士帶領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圣光子民,前來救助這座在黑暗中沉淪的圣城。
兩支隊伍迅速合流在一起,在一些引路人的帶領下,這龐大的隊伍開始向著大教堂的方向前進。
被圣光環繞的白騎士有數十人,他們在整個人群中只占很少一部分,但卻如鋒矢般走在最前面,而在這些騎士之間,一團朦朦朧朧的陰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靠近了騎士團的首領。
琥珀的身影從陰影中浮現出來,她抬頭看向那個魁梧的白騎士:“沒想到聚集起了這么多人…”
那魁梧的白騎士正是萊特,他沒有戴頭盔,留著傷疤的臉上滿是堅毅的表情,他微微低頭看了體型嬌小的半精靈一眼:“他們來自整個盧安地區和臨近的卡洛爾城,隊伍在曠野上聚集了數日——這是你們的功勞,如果沒有你們,人們不會看到圣光教會腐朽墮落的真相,也不可能如此義憤填膺地自覺聚集起來。”
“這個夸獎我就收下了,”琥珀略有些得意地說道,隨后語氣中又有一絲好奇,“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親自來啊——作為新教的大牧首,你竟然不留在后方…老粽…公爵派你來的?”
“我自己做的決定,”萊特淡淡說道,隨后他停頓了兩秒鐘,語氣比往日里更加嚴肅,“這是我們的使命。”
琥珀眨眨眼,聽著萊特那肅然的聲音在夜色中繼續響起:
“塞西爾在黑暗山脈扎根,這讓它時刻直面廢土的威脅,而每當塞西爾遭受畸變體襲擊的時候,領主永遠站在防線上,從他身上我學會了一件事——領袖的一個決定,可能會讓成百上千的人付出犧牲,有時候這個決定是必須的,有時候人民的犧牲是自愿的,但領袖永遠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犧牲,他必須和那些付出犧牲的人站在一起,并隨時做好一同流血的準備。
“這是一場圣光的戰爭,為了圣光的變革,為了信仰的自由,手無寸鐵的普通人要去挑戰遠比他們強大的超凡者,這場變革必然會有人流血,這流血是必要的,但作為新教的領袖,我不能只讓他們流血。
“所以我就來了。”
萊特扛著那柄纏繞著圣約布帶的機械動力戰錘,邁著堅定的腳步向前走去,而琥珀則在原地略有些發愣,幾秒種后,這個半精靈搖了搖頭:“那家伙身邊還真是凈聚集一些怪人…”
在黎明前的十分鐘,人群聚集到了教堂區前的扇形大廣場上。
這個曾經用于執行異端審判和火刑儀式的地方此刻擠滿了人,火焰燃燒油脂的氣味彌漫在整個廣場上,仍有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然而有限的廣場早已無法容納更多的人,于是那些從更遠處趕來的人便只能在附近的街道上集結起來。
隨著人群的愈發增多,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的吵雜聲開始從各處響起,甚至有異鄉人開始在人群中喊出憤怒的口號,有揮舞著刀劍的傭兵高聲咒罵教堂里的懦夫,有揮舞著手杖的商人怒斥圣光教堂的不義,更有人站到了廣場邊緣的幾處高臺上,揮舞著拳頭將大教堂里的神官們斥為惡棍、屠夫和吃人肉的魔鬼——這激昂的憤怒甚至驚到了廣場上的盧安民眾,他們難以想象這些從遠方而來的盟友為何也會對大教堂里的神官們抱持著這么大的憤怒。
這憤怒甚至都超過了他們。
廣場上的可怕動靜傳進了教堂區,那些把自己關在內城城墻里面裝聾作啞了多日的神官終于坐不住了,他們詫異地爬到內城區的城墻和塔樓上,想要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況——隨后這詫異就變成了驚恐。
廣場上到處都是人。
那是可以讓具備超凡之力的神官和騎士都感到驚恐的人群。
而在同一時間,在內城小教堂區的一處關鍵神術陣節點前,賽文特里與一名身披黑袍、頭上紋著刺青的教士靜靜地對峙著。
看著眼前的教會同胞,賽文特里一聲嘆息:“退下吧,奧爾科特,已經沒有別的路了。”
然而身披黑袍的戒律修士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神術陣前,良久他才打破了沉默:“騎士團和別的戒律修士很快會注意到小教堂區的異常…”
賽文特里忍不住上前一步,語氣激動:“他們能在這里抵擋一時,能抵擋一輩子么?!”
黑袍教士看著賽文特里的眼睛,表情平靜地說道:“…但我的使命是守住小教堂區的屏障——除非死亡終止我的使命。”
看著眼前這名神職者平靜的表情,賽文突然從中讀取出了真正的信息。
他皺起眉,聲音中充滿悲哀:“奧爾科特,我知道,在那場異端審判中…雖然你隱藏的很好,但你也是信仰動搖的一個。不要再堅持了,我知道你的為人,你明明知道教會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也知道他們在最近一年里的變本加厲…”
“我是戒律修士,維護教會的秩序是我的一切,這是我在圣光前立下的誓言,”黑袍修士平靜地打斷了賽文特里的話,“你還記得你在圣光前立下的誓言么?”
回應這位戒律修士的,是長達十秒的沉默,以及一句堅定的話:“…當然記得,永生不忘。”
“那就好,”戒律修士輕輕舒了口氣,露出放松的模樣,“牧師,做你該做的事吧。”
賽文特里有些手足無措,他走向了眼前的黑袍教士,然而他卻仿佛忘記了自己該做什么。
“鐘聲快敲響了。”
黑袍教士的話讓他猛然間清醒了過來。
他驚愕地看著眼前的黑袍教士,聽到對方靜靜地說著:
“…我是戒律修士,我知道這些教堂中所有的秘密,這是我的工作…牧師,做你該做的事吧,那扇脆弱的門擋不住憤怒的人群,如果鐘聲敲響之后神術陣還在運行,會死很多人。”
賽文特里感覺自己的血液正在漸漸凝固,冰涼的感覺從心臟向四肢蔓延著,他聽到了遠方傳來模模糊糊的第一聲鐘響,聽到一位虔誠者最后的請求:
“殺了我,救救圣光。”
溫熱的感覺從指間彌漫開來,賽文特里感覺自己漸漸凝固的血液重新得到了溫度,他看到自己手中握著一把短劍,短劍的尖端沒入了戒律修士的胸膛。
戒律修士倒下了,小教堂區的神術陣節點靜靜地躺在他身后的平臺上,圣潔的符文在那里閃爍著微微的光芒。
賽文特里沖向那節點,黑袍的戒律修士則歪斜地倒在地上,在神術陣停止運轉所發出的低沉嗡鳴中,他聽到從遠方傳來的鐘鳴變得愈加清晰洪亮,聽到了教堂區大門轟然倒塌的聲響。
他呼出一口氣,最后一次呼吸中帶出了輕聲的呢喃:
“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