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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在黑暗中

  賽文特里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而且他也確實找不到比現在更好的路。

  他看過塞西爾人打進城里的每一份傳單,也聽到過在外城區流傳的那些消息,他知道塞西爾人在宣揚一種近乎離經叛道的、模糊了人神邊界的圣光信仰,坦白來講,他對這些東西的抵觸也很大,虔誠信仰圣光之神半輩子的他,并不能接受塞西爾人那種“圣光源自內心”的說法。

  但他更不能接受現在圣光教會將信仰當成斂財手段、將圣光當成暴力依仗的做法。

  他接受了琥珀的邀請,隨后詳細了解了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我們可以想辦法干擾小教堂區的守衛,同時關閉神術陣的防御,但通往大教堂的路不在我們控制下,”這位人過中年的低階神官說著教堂區內部的情況,“戒律修士團和教廷騎士把守著所有大門,他們只聽命于大教堂。”

  “那些戒律修士和教廷騎士戰斗力怎樣?你認為他們會拼死保護大教堂么?”

  “…戒律修士是更擅長信仰審判和戒律法術的職業,正面戰斗力不強,至于教廷騎士…他們原本倒是盧安大教堂最強的守備力量,但上次萊蒙特主教帶走了所有的高階騎士,剩下的大量中階和低階騎士則在協助貴族軍作戰的時候陣亡了不少,如今剩下的戰斗力恐怕不足兩成,”賽文特里細細說道,“只不過…他們對普通人而言仍然是致命的。”

  “這方面不用擔心,會有另外的力量入場幫忙,你只要把教堂區的路線圖和守備情況告訴我就好。”

  “好。”

  在交接了這最至關重要的情報之后,賽文特里感覺自己陡然輕松下來,就仿佛是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般長出了一口氣,而琥珀則看著這個中年神官眉宇間多日積累下來的疲憊,突然貌似隨意地問了一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教堂區里不少神官的圣光力量應該都有不同程度的減退吧…”

  賽文特里頓時面露驚訝:“你怎么會知道?!”

  “異端審判現場,神術的效果是騙不了人的,”琥珀微微搖了搖頭,“雖然我猜那個用于鑒定異端的神術有很大問題,或許它可以讓大部分普通人都顯露出信仰動搖的跡象,但對于你們這些理論上應該很虔誠的神職者…它的效果不應該那么顯著才對。我當時仔細觀察了你們每一個人的表情,你們的動搖、意外、慌亂都是貨真價實的。”

  賽文特里沉默下來,他身旁的兩個低階牧師同樣面色復雜地低下了頭,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后,其中一名低階牧師終于開口了:“…你的觀察力很強。”

  “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神職者出現了程度不同的力量減退,”賽文特里接著說道,“最嚴重的甚至發生了等級倒退。其實說實話,神職者因自身短暫迷茫而力量衰退的情況并不罕見,只是這種規模的信仰動搖恐怕是盧安大教堂建立至今的第一次…”

  琥珀接著追問道:“較多人發生力量減退的情況最早是從什么時候出現的?”

  “自從圣靈平原傳來征收贖罪金、壓制異神信仰的命令之后,我的圣光之力就停滯不前了,教堂區里有不少人跟我情況類似。我們并不能接受這種和圣光教義背道而馳的東西。”

  琥珀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看來果然是這樣…”

  就如高文曾推測的那樣,發生在萊特身上的情況并非特例。

  圣光教會最近一段時間的激進行為雖然從一方面聚斂了海量的財富,迅猛提升了教會的實力,但從另一方面,卻也導致教會內部保有良知的底層神官產生了過于強烈的質疑,圣光原典的教義和教會實際行為的割裂制造出了越來越多像萊特那樣信仰動搖的底層教士,而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

  圣光教會真的沒有意識到這些發生在底層的崩壞么?還是說…哪怕意識到了,他們也有必須這么做的理由,哪怕冒著讓教會分裂,讓部分神職人員背棄信仰的風險,也必須用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讓教會在短時間內迅猛發展?

  琥珀使勁想了想,發現自己實在想不明白,于是干脆地搖搖頭,暫時把這個問題放在腦后——反正她只是進來收集情報搞搞破壞的,真正分析這些令人頭疼的東西是大后方那個老粽子擅長的事,到時候把情況跟對方一說,讓他老人家發愁去就行了。

  賽文特里沒有聽清琥珀的自言自語,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琥珀擺擺手,“這件事就這樣定下吧,一切等到塵埃落定了再說。”

  賽文特里微微點了點頭,但在起身離開之前,他突然仿佛又想到一件事:“有件事我覺得應該提醒你們一下——雖然不知道你們準備了怎樣的超凡力量,但千萬要小心法蘭貝朗,我覺得他的情況不正常。”

  “法蘭貝朗?”琥珀挑挑眉毛,“根據情報,他應該只是個中階巔峰的神官,如果不是南方教會所有的高階強者都全滅了,根本輪不到他來當主教。”

  “他確實是中階,但他現在掌握了大教堂的核心神術陣,其實力恐怕不是那么好判斷的,”法蘭貝朗一臉嚴肅地說道,“而且自從四天前的異端審判之后,他就把自己關在大教堂里一次都沒有露面,就連戒律修士團的首領都沒有得到覲見機會,這很不正常。我向主禱告,圣光回饋的信息中充滿了令人不安的幻象和呼嘯聲,我能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大教堂里聚集,很像是圣光,但里面還混了別的什么東西…總而言之,必須小心對待。”

  “…媽呀,怕不是要來臨陣突破的套路…”

  法蘭特里沒聽清:“什么?”

  “不用在意,”琥珀趕緊擺擺手,“我會把情況跟上級匯報的,請放心,這次行動很穩。”

  不管那個法蘭貝朗在大教堂里干什么,塞西爾都有足夠的力量將其鎮壓,大不了到時候就讓隊伍在外城區鬧一番,然后拜倫和菲利普那邊直接對著內城區炮平四海,在足夠當量的藝術品面前,就真是臨陣突破的主角也沒用——“陣”都給你炸平了…

  琥珀一點都沒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思維方式已經嚴重受到了高文的影響…

  “那么我就要回去了,”在談完事情之后,賽文特里站起身來,對琥珀行了個神職者的禮節,“長時間離開教堂區可能會被發現。”

  琥珀點了點頭,但就在三個神職者就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從后面叫住了對方:“關于你們正在衰退的圣光力量…塞西爾有解決方案。”

  為了保證教堂區的“內應”們能更加可靠,她決定提前透露出一些“餌料”。

  賽文特里果然立刻停下了腳步,臉上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你說真的?”

  信仰動搖導致的力量衰退對于神職者而言從來都是一種無解的現象,基本上只能依靠時間推移或者自我突破來治愈,而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會治愈,最多也只能維持在神術力量停滯不前的狀態,可是那些塞西爾人…竟有辦法?

  “在那些傳單里沒有說的太明白,不過萊特確實找到了一種新的圣光之道,而這條道路…每個人都有機會去嘗試。”

  賽文特里的眼神變得激動起來,沒什么東西比重新靠近圣光的機會更讓一個虔誠的圣光信徒動心:“需要什么條件么?”

  琥珀想了想,不太肯定地看著眼前三位牧師那略顯單薄的身體:“你們能拎動四十斤的戰錘么?”

  三個牧師不明所以地互相看看:“…啊?”

  “總而言之先鍛煉一下身體吧,”琥珀摸著自己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然后鍛煉一下抗擊打能力,每天負重跑八公里再搬搬磚什么的,個把月之后應該就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戰地牧師了…”

  等三個一頭霧水的神官離開之后,臨時據點中一時間安靜下來。

  一名軍情局干員帶著欽佩的表情——當然并不是欽佩琥珀最后忽悠著三個神官去鍛煉,而是欽佩自家老大之前對賽文特里說的那一番話:“老大,您唬人的本事沒有退步啊。”

  琥珀渾不在意地一揮手:“我什么時候退步過?在塞西爾城那邊用不上罷了。”

  作為一個被冠以“酒館女王”的綽號,曾經在南境的非法傭兵和冒險者圈子里頗有名號,統率著一大群混混無賴欺行霸市的“大姐頭”,琥珀怎么可能沒有一副好口才?怎么可能沒有一套能夠把死人說活的本事?

  在安蘇王國最荒蠻落后的邊境討生活,整天跟五花八門的人打交道,這個半精靈盜賊在察言觀色和把控人心方面駕輕就熟,如果沒有這方面的能力,她也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徹底摸清盧安城底層民眾的情況,并制造如此大規模的破壞行動。

  平常不用,只不過是用不上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老大,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還真有不少公爵大人的影子——”

  “廢話,我自己平常閑著沒事還抓緊時間睡會覺呢,怎么會有功夫琢磨那么無聊的東西?”琥珀翻了個白眼,“不少都是高文…公爵平常說的,我看情況照搬一下而已。不過你們也不能生搬硬套地學我,有些話說出來要看準對象,像今天的那個神官,他出身平民,有良知,懂得平民的苦難,還能看清圣光教會的陰暗,他是來求取一條真正有實際意義的出路的,所以我跟他說那些話就管用,但如果換一個人,同樣的言辭就可能會壞事了…”

  “我們明白我們明白,”部下們連連點頭,隨后其中一人問道,“那接下來…該聯絡后方了吧?”

  琥珀嗯了一聲,看向站在房間一角的高瘦男子:“瘦子,打開魔網通訊器,內部8頻道。灰狼,你去門外警戒。”

  小型化特制的魔網通訊器被放在桌上,伴隨著一陣輕微的嗡鳴聲,這臺復雜精密的魔導機械被激活了,琥珀耐心等待了片刻,便看到通訊器頂部的水晶綻放出柔和的光芒,一個全息投影飛快地在水晶上空成型。

  那正是高文的面孔。

  “鍋里的油已經煮沸,”琥珀看著全息投影,呲了呲牙,“可以掀桌了。”

  全息投影中的高文點點頭:“一切順利么?”

  “按計劃發展,不過有些情況需要匯報…”

  高文靜靜地聽著琥珀所報告的內容,把所有內容都記在心中,等到匯報結束之后,他微微呼了口氣,看著眼前的通訊器:“我知道了,這邊會提前安排。你那里注意安全。”

  投影中的琥珀一臉不耐煩地擺手:“放心吧放心吧,真遇上情況我還不會跑么,我這么慫的一個人…”

  高文無奈地看著這個慫起來理直氣壯的假貨,微微搖頭關閉了通訊。

  隨后他抬起頭,看向書房中的另一臺魔網通訊設備。

  在那臺設備上空,正浮現出一幕戶外的景象——

  無數人聚集在一片開闊地上,人們手中的火把和遠方的魔晶石燈光照亮了這片夜幕下的集會場,畫面中傳來人們憤怒的口號和無數吵雜的聲音,身穿制服的治安隊員在現場維持著秩序,而幾名身穿厚重的白色鎧甲、身邊縈繞著輝煌圣光、腰間用鐵鏈懸掛著厚重的鐵殼經書、身材異常高大的白騎士則站在人群中央,高聲對所有人講著話——他們是畫面中最醒目的。

  女巫吉普莉的聲音則從畫面外傳來:“…這里是坦桑新城,發掘工作還在繼續,三十分鐘前,工程人員找到了一個新的地窖…

  “…如果不是安德魯子爵在這里建設新城區,恐怕這些東西還將繼續塵封下去…

  “…根據證人指證,這些地窖正是圣光教會在南境設置的秘密金庫之一,我們已經在地窖中發現了大量金銀器物,皆是信眾財產,其中一部分是信眾自愿捐獻,另有一大部分是教會通過贖罪金、異端審判、抄沒平民家產、侵占其他教會財產等手段聚斂而來。根據我們之前從附近教堂中搜查出的賬簿和記錄,當地教會原本承諾這些財物會用于修繕神像、教堂,發放賑災物資以及撫養孤兒,但實際上其中九成以上都成了教堂的私產…

  “白騎士首領萊特先生表示,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事…”

  在片刻之后,吉普莉的聲音突然再次響起:“緊急新聞,霍斯曼市執政官戴達羅斯先生剛剛公布了一則驚人的消息,政務廳工作人員在清理一處曾隸屬于圣光教會的舊撫養設施時發現了大量尸骨…疑似過去歷年間霍斯曼地區下落不明的孤兒…”

  投影畫面上的人群騷動起來,群情激奮的市民聚集在白騎士身邊,而白騎士們則高高舉起了手中沉重的動力戰錘,高喊著驅逐舊教會的口號。

  高文站起身,上前關閉了投影設備,而在他身后,皮特曼的聲音悠悠傳來:“真是可怕。”

  高文回過頭,看著這個一向以玩世不恭、厚顏無恥面貌在領地上晃悠的小老頭,臉上露出一絲調侃:“你也會覺得有東西可怕么?”

  皮特曼拈著胡須,淡淡地說道:“當然會,我怕的東西可多了,不然您以為琥珀那么能隨機應變的性格是誰培養的?”

  高文撇了皮特曼一眼:“那么現在你是在怕什么?”

  “人,滿腔怒火的人群是一種可怕的存在,”皮特曼聳聳肩,“但我覺得您比那更可怕——因為這一切都是您的引導。您在使用一種有別于超凡之力和槍炮的力量,這東西的效果…可比您當初描述的要驚悚多了。”

  “力量無分好壞,關鍵看用在什么地方,對付那些用圣光作惡的人,有時候就得用點非常手段,”高文淡然地說道,隨后臉色略有些陰沉,“尤其是在我知道那些設施里竟然發現了孩童的尸骨的時候…我就知道不管我怎么對付那幫神棍都不過分了。”

  皮特曼嘆了口氣:“收養孤兒從小洗腦是各個教會培養死忠戰力的常用手段,既能增加實力,又能提高名聲,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和神術親和,有的人就是沒有一丁點靈性天賦,哪怕用藥水、儀式去催化也沒用,而對于這些派不上用場又會消耗資源,而且已經見到一部分黑暗內幕的‘壞種子’…哪個教會的手都不干凈。”

  “七百年前的各個教會可完全不是這樣,”高文搖著頭,“當年那些迎著畸變體沖鋒的神官和騎士們,大概絕想不到自己的繼承者們會墮落成這樣吧。”

  皮特曼嘿嘿一笑:“您當年想過自己一覺醒來會看見畸變體已經打到墓門口,而且子孫后代還把您的盾牌給弄丟了么?”

  高文立刻瞪了這個小老頭一眼:“…你提這茬我跟你急啊。”

  隨后他輕咳兩聲,把話題拉回到正軌:“比起這個,你對于琥珀報告里提到的法蘭貝朗的反常之處有什么看法?那個主教把自己關在大教堂里,是在通過某種途徑汲取力量來強化自己么?”

  “…我不認為他能通過汲取力量之類的方式來變強,這是巫師和術士的手段,但情況肯定有不對勁的地方。一個正常的主教在那種情況下不可能把自己關在教堂里什么都不做,他要么繼續挽救局勢,要么干脆跑路,要么跑出來殘酷鎮壓,總而言之他總應該做點什么。”

  高文微微搖著頭:“在我一開始的計劃里,法蘭貝朗在這個階段應該采取某種孤注一擲的行動,卻沒想到他會把自己關在教堂里什么都不做,說實話…這稍微有點打亂了我的安排。”

  皮特曼思索著,片刻之后,這個在神學領域頗懂一些知識的小老頭開口了:“或許…他在嘗試溝通神明,祈求超乎想象的力量來幫助他度過眼前絕望的局面。”

  “難道是神降?”高文頓時皺起眉,“他能進行神降?”

  “…就是因為不可能,所以我才想不明白。神降是需要很高的代價的,而且有嚴格的門檻——只有傳奇強者能支撐神降而不死,高階強者在付出生命代價以及滿足特定條件之后可以進行短暫的神降,而比這等級更低的神官…根本連溝通神意的能力都沒有,他的話都傳不到他的神明耳朵里,他找誰神降?”

  高文思索著,足足兩分鐘后,他才打破了沉默:“總而言之,看來必須在下一步行動里安排更多的‘保險’了。已經進行到了這一步,決不能出現任何紕漏。”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高文在這件事上的執著和謹慎,在這件事上,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這個存在超凡之力、社會停滯不前的世界,這將是普通人對超凡者的第一次反抗。

  或許也曾有過不堪欺凌的農夫對騎士老爺舉起草叉,也曾有被判為異端的無辜者對審判自己的神官高聲咒罵,但那些偶發的、無力的、激不起絲毫漣漪的反抗都跟這次不一樣。

  這一次,是長期受到欺騙和壓榨的普通人第一次作為一個集體,去反抗作為另一個集體的神官們。

  這個世界等了千百年,才等來這第一次,而如果它失敗了,沒有人知道第二次還要等多久。

  所以,它不能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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