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州城,張長遜站在城頭上,遙望北方。
連日來,他的眼皮一直在跳。有道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關鍵是,張長遜是左右眼一起跳。
突然間,一陣狂風吹來。
張長遜聞到了空氣中的馬糞味道。
草原上突然掀起了一股狂瀾,無數突厥騎兵從丘陵后面,從草甸子中冒了出來,揮舞著手中的騎弓,匯成一股可怕的洪流,嘴里發出野獸般的吶喊聲,或者吹著天鵝哨,漫山遍野的朝豐州席卷而來!
他們的兵力是如此的龐大,以至于整片漠南草原都被他們的身影所塞滿,馬蹄揚起的沙塵遮住了天空,張長遜的擔心一下子變成了現實!
蹄聲滾雷般隆隆震響,大地劇烈震動,讓人站不住腳。
號角連綿,煙塵沖天,數以萬計的突厥騎兵呼嘯而來。
豐州城城墻上的唐軍將士,無不駭然對視,面色發白。他們也料到突厥會進攻豐州城,但做夢都沒有想到為了對付他們這區區一千兩百人,敵軍竟然集結起了十數萬大軍萬人!
數萬萬人馬,在大草原上是一個比較嚇人的數字。曾在雁門關包圍楊廣的突厥騎兵,其實也就十數萬騎兵。
現在他們這區區一千二百人,居然享受到楊廣的待遇,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突厥騎兵倒沒有搞什么勸降之類的把戲,豐州孤懸在黃河之北,大漠之南,如果要降,恐怕就降了,也輪不到現在。
眾突厥騎兵奔向豐州城,一邊縱馬狂奔,一邊搭弓射箭。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連成一片,精銳的突厥騎兵,他們箭法精準,能騎在飛馳的戰馬背上一箭射中遠處一只野兔,他們當中的佼佼者甚至能一箭將天空中盤旋的大雕給射下來,讓他們射城墻上的唐軍士兵,固定的靶子,那根本就不在話下,彈指之間。
可是,唐軍將士們馬上將身子縮在城墻的垛口后面,箭雨就掃向豐州城,豐州城馬上就了特大號刺猬。
但是,城墻不是野兔,也不是大雕,用黃土煮熟后,夯實而成的城墻,堅硬似鐵,箭鏃插在城墻上,不過寸余。狂風一吹,掉落一地箭鏃。
眼看著射出幾萬只箭,連一名豐州城上的唐軍將士被沒有射死。
領軍的突厥將領瘋狂的大吼道:“進攻…進攻…攻進城去,殺他們個雞犬不留!”
突厥軍將士齊齊發出一聲吶喊,紛紛跳下戰馬,弓箭手在前,刀盾手在后,朝城墻緩緩壓了過來。
張長遜望著突厥人扛著的云梯,微微點頭道:“這幫笨蛋總算有點長進了。”
突厥人攻城既沒有火力支援也沒有作多波次攻擊的打算,都是一窩蜂的涌上來蟻附攻城,被打退后又一窩蜂的退回去,現在學聰明了,知道要用弓箭手射住陣腳,掩護部隊攻城了…
當數千名突厥人,徒步推進到離城墻還有五十步之遙的時候,城垛后面就探出了一具具強弩,絞弦特有的令人牙酸的聲響連成的片,接著…
噔噔噔噔…金屬顫音連成一片,長僅一尺半的弩箭破空而來,釘在盾牌上噗噗作響。
為了防住唐軍將士手中的強弩,突厥特意趕制出長一米二,寬四十厘米的重型盾牌,表面還蒙了一層牛皮,重達二十斤,舉在手里很費力氣,所以那些盾兵一般都是能不舉盾就盡量不舉盾。
可是唐軍的強弩太可怕了,即便是從五十步外射來的弩箭,也能射穿牛皮,深深的釘入盾牌,甚至將盾牌射穿,把盾兵舉手的手釘在上面。一輪弩箭過來,盾兵中間傳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要么是被射穿盾牌的箭扎傷了手臂,要么是被弩箭射中腿部或者頭部,盾墻頓時就出現了好些缺口。
突厥軍將士咬緊牙關,硬著頭皮繼續向前推進。
城墻上唐軍將士的弩箭一刻不停的傾泄著,誰也不知道這幫該死的唐軍將士到底儲備了多少弩箭…
弩箭其實也沒有準備多少,整個豐州城大約勉強夠三十萬支,平均分攤下來人均不到一百只,這對于攻城的突厥士兵而言簡直就是一場可怕噩夢。
突厥騎兵射出的利箭讓大地變得昏暗,陽光都被遮住了!唐軍士兵毫不示弱,拉弩機將鋒利的箭鏃拋射過去,流矢交墜,人仰馬翻。
就交換比而言,唐軍將士占了極大便宜,他們有城墻上的女兒墻可以遮擋,女兒墻的堅固城墻,就連八牛弩也需要數箭,同時命中一點,才有可能射穿。對于突厥人普遍只七斗拉力的騎弓來說,就像螞蟻啃大象。
當然,既使是唐軍將士身射擊時,他們的鋼盔和胸甲承受住了突厥箭鏃的考驗,五十米距離對射,突厥士兵射出的利箭沒有一支能夠射穿頭盔和胸甲對他們造成致命傷害的,而他們射出的點鋼箭鏃卻可以輕松愉快的貫穿突厥將士騎的頭盔、皮甲。
弩是個好東西,非常容易上手。它是采取直線瞄準的方式,唐軍將士玩了這么久,都玩出花來了,每一波弩箭傾泄下去,必然有不少突厥將士面門或者咽喉中箭,滾落在地,然后被無數雙大腳狠狠踏過,登時就變成了一團肉醬。
唐軍將士把三段連射玩得出神入化,弩箭一波接著一波射下,在翻涌的人潮中濺起星星點點的血花,慘叫聲震天動地,鬼才知道有多少人被射死,有多少人被射傷!
當然,這個弩機三段連射,與火槍三段連射并不一樣。而是一名弩手在前面射擊,兩名士兵,或多名民夫,避在后面專門為弩機裝填弩箭,用力上弦。
手持弩機的唐軍射手們,只需要把上弦的弩機,瞄準敵人,扣動機括,就可以完成射殺。
原本射速較慢的弩機,居然被唐軍將士射出了弓箭的效果。
進攻了將近一個時辰,突厥人發起的三起進攻,全部被打退。
突厥前鋒大將阿史那社爾,暗暗感覺不妙。他的從出師到現在,都沒了將近五千人馬,早就傷筋動骨了,而豐州城沒有半點動搖的跡象,就算他最終能拿下豐州城,代價也會慘痛到讓他失聲痛哭的地步!
但是現在他不死磕行嗎?折損了這么多勇士,如果不攻了,他的聲望該受到何等沉重的打擊?以后還能不能帶得動這支部隊都是問題!
就在這時,阿史那社爾擺擺手道:“把那幾個拜占庭人叫過來!”
突厥人不擅長攻城,這是舉世皆知的事情。可是同樣,在這個世界上,擅長攻守之道的并非只有華夏人。同樣的,位于拜占庭帝國,卻是一個擁有著璀璨文明的帝國。可以說,這是羅馬帝國最后的余暉。
拜占庭帝國為了抵抗薩珊帝國的威脅,曾與西突厥帝國聯合(《西行記》、唐杜環著),當時西突厥曾因不擅長攻城,而止步于薩珊帝國呼羅珊地區。拜占庭帝國就派出優秀的指揮官,負責指揮西突厥人。
頡利的這次會盟,其實也是在各個方向進行互補。頡利派出一特勤為首,一千余名突厥優秀的將士,負責提高拜占庭帝國的騎兵戰斗力。而拜占庭派出的執政官卡西利·巴爾西。
巴爾西家族,也是相當于唐朝的世族門閥之一。后來的馬其頓帝國就是巴爾西家族建立的。
隨著卡西利·巴爾西接替阿史那·社爾的指揮,突厥軍隊的進攻方式變得有條不紊起來,數十上百輛被改裝過的高車,像坦克一樣,緩緩靠近豐州城。
面前厚達五寸的包裹著牛皮的護盾,唐軍的弓弩,無法對高車后面的突厥人造成任何殺傷,而高車卻緩緩靠近豐州城的城墻。
張長遜的臉變得非常難看,這種高達六尺的高車,靠近城墻后,后面的突厥人馬車將土石塞進高車底部與高車上,很多就形成一道六尺高的土臺。
隨著越來越多的高車緩緩靠近豐州城,一道超過十丈寬的緩緩正在漸漸形成。
“張總管,現在怎么辦啊!?”有人在沖張長遜大吼。
張長遜苦笑道:“還能怎么辦?死戰到底吧!”
周圍的將士,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張長遜笑容更加苦澀,他緩緩道:“別想著投降的事情了,陛下待我們不薄,我們不能這么狼心狗肺…再說,你以為突厥會放過我們嗎?不,他們會把我們斬盡殺絕!”
越來越多的高車堆積在豐州城下,緩坡快速形成。
一旦緩坡形成,突厥騎兵就可以騎著戰馬,直接沖上豐州城。
張長遜道:“點燃狼煙死戰到底!”
長安城門下省,一名傳信校尉,急促地叩響門環。
一名值守的書令史,揉著惺忪睡眼打開房門。
傳信校尉揚了揚手中的急信,急道:“邊關急報,今晚是哪位相公值守?
書令史躬身道:“是玄齡相國”
書令史忙不迭,將傳信校尉請進來,然后,快步跑向后堂。
片刻功夫之后,房玄齡步履匆匆地,走進大堂。
傳信校尉將急件,遞給魏征。
房玄齡邊拆開急件,邊問詢傳信校尉道:“你出發的時候,邊關氣候如何?”
傳信校尉道:“啟稟房公,按說往年這個時候,早已該轉涼,現在卻熱得很,已經有個把月,沒下雨了。”
房玄齡點點頭道:“去,著人抄送陛下和諸位相國。”
書令史拿著急件快步離去。
顯德殿內,李靖向李建成匯報道:“兵部已經列出,明年年底,國戰需要投入兵力的估算。
李建成趕忙豎起耳朵,認真的聽著。
李靖道:“大唐最少要動員,三十萬或五十萬大軍,其中,騎兵兵力,要達到十萬人上下,然而以大唐的國力,到開元二年年底,最多也只能集結起十萬大軍出征,其中,騎兵兵力,不超過三萬人…”
李建成眉頭深鎖。
魏征卻道:“陛下雖然已經下詔,要關中各地養馬,但是,因為災荒,還沒有完全過去,馬政的效果,一時半刻還看不到…”
就在這時,房玄齡突然進來,打斷了眾人的發言道:“不對,兵部的算法有誤…
李建成等人齊刷刷的扭頭,望向房玄齡。
房玄齡道:“如果選擇夏天,或者秋天進行這場戰爭,那么確實需要三十萬到五十萬大軍;但是如果,將開戰的時間,選擇在冬天,或者春天…”
李建成眼中霍的亮起了光。
房玄齡邊思索邊道:“那么十萬大軍足矣;如果天公作美,讓漠北,再下一場大雪,那么大唐,只需要五萬兵力,就可以平滅突厥,其中,騎兵兵力,有五千人足矣。”
李建成拍案而起道:“不錯,一場大雪,足以抵得十萬大軍。”
楊恭仁道:“相比牛,漠北的羊繁殖要快一些,好的品種,能一年產兩胎,一般能兩年三胎,若是草料充足,一年半,便能增加一倍數量。”
房玄齡道:“現在頡利的羊群數量還算充足,只要他愿意休養生息兩年,至少突厥人不缺羊奶吃了。”
楊恭仁道:“他們今年的糧食已經絕收。”
李建成點點頭道:“頡利驅使被他擄到漠北的漢家子民給他種地,這些人,大約有一百五十萬。”
李靖將厚厚一摞文牘遞給魏征道:“這是兵部,以及鄭元壽他們,從漠北收集的突厥牛羊牲畜和馬匹統計,最上面是總的統計。”
魏征拿起最上面的統計表,快速掃了一遍,驚訝道:“突厥人的馬匹,損耗的這么厲害?我記得武德七年時,光突利麾下部落的馬匹數量,就不止這個數。”
李靖點點頭道:“連續三年征戰,再加上這兩年冬季的大雪災,突厥人就是家底再厚實,也經不住這么折騰。頡利現在拼命敲詐薛延陀、奚、霫、契丹等部,所以才引發這些部落叛亂。
魏征感慨地掂量著厚厚的文牘道:“兵部和鴻臚寺辛苦啊,若能打敗突厥,他們也要記上功勞。”
一名中書通事舍人欲走進政事堂,卻被守在門口的李安儼攔住道:“相公們在會議。”
通事舍人一稽道:“鴻臚寺的使臣,剛帶來了薛延陀部的消息。”
李建成收留了突利,又冊封他為北平郡王,這讓夷男看到了希望,畢竟參與會盟,東突厥的消耗越來越大,參與會盟的代表不下三萬人,這些人必須招待好。
頡利壓榨薛延陀的結果,就是讓夷男可汗準備效仿突利,投降李唐朝廷。
眾相國們看了看通事舍人拿來的降表,魏征突然道:“陛下打算如何應對薛延陀的請求?”
李建成道:“朕答應夷男,朕要派使臣,大張旗鼓去冊封。”
宇文士及點頭道:“頡利若是得知此事,必然出兵平叛。”
李建成笑道:“朕就是要讓他,得不到片刻喘息。”
房玄齡道:“若是照現在的策略走下去,到明年年底,大唐的國力就能恢復過來…”
魏征笑道:“而那時候的突厥卻是最虛弱…”
李建成冷笑道:“此消彼長,明年年底,便是兩國決戰之期。”
房玄齡卻道:“陛下,切莫得意,淝水之前的苻堅,赤壁之前曹孟德…前車之鑒…”
李建成道:“家有諍子,不敗其家;國有諍臣,不亡其國;房玄齡就是朕的諍臣!”
眾人齊齊看著房玄齡。
房玄齡瞇著眼,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道:“陛下,您夸獎臣,臣該說的話,也還是會說。
李建成一下子垮下臉。
其他人極力忍著大笑的沖動。
房玄齡散朝后,乘車回到家門前。就在這時,房玄齡看到胡同口站著的高士廉。
房玄齡走下馬車,與高士廉并肩站在一起。
房玄齡請高高士廉進府。
高士廉卻搖搖頭道:“不了,我還有其他事!”
房玄齡皺起眉頭道:“什么事?”
高士廉道:“聽說今天陛下在政事堂,夸贊你是諍臣?”
房玄齡點點頭。
高士廉嘆口氣道:“玄齡,身為諍臣,固然是一份殊榮,但這證明,你平日里說的不中聽的話太多了,陛下聽到你說話,就心生反感。”
房玄齡點頭:“我有自知之明。”
高士廉苦笑道:“如今畢竟不是先秦王在位,玄齡兄,還是收斂一點吧!”
房玄齡淡淡點頭,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