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先禮后兵,一番折騰之后,從面子上來講已經算是給足了兩位老將余地。而經此一事,最起碼從表面而言,三人倒是愈發顯得和睦了。
當日晚間,公孫珣更按照原定計劃,在匆匆搭建起的大營中設宴,算是趁熱打鐵,不求彌合兩部之前的分歧,倒只是想讓兩部都能以一個還算和氣的氛圍接受三河五校的到來。
然而,時事艱難,酒過三巡后,三人又都是朝廷將軍,話題就不可能一直停在故事之上了。
“文琪,今日有你這個衛將軍,我這個前將軍,皇甫公的左將軍,三將匯集,倒顯得難得。”董卓大腹便便,坐在與公孫珣齊平的位置,然后忽然說起了一件趣事。“放在數年前,哪里敢想啊?”
“確實。”居于中間的公孫珣隨意笑道。“國家動亂,便不免多設將軍…想當初黃巾之亂,你我之輩以中郎將之身便可主方面之任,而如今居然是三位將軍居于一處,還只五萬兵馬…不過董公,我有一言。”
“文琪請講。”董卓不以為然。
“我之前說朝廷有負二位,固然是說洛中多有不堪之輩主政,但另一方面,從位階上來說,兩位的將軍號其實也是中樞盡力而為的結果了。”
董卓笑而不語,因為他知道,這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文琪所言甚是。”坐在上首并排三個幾案左邊的皇甫嵩聞言沉默半晌,然后不由一聲感嘆。“我何嘗不知道國家已經盡力而為呢?大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衛將軍俱在…此時能與我左將軍,與仲穎前將軍,已經是足夠了。真要說委屈,朱公偉又該做何解?”
朱儁是一回事嗎?
人家朱儁死了娘,車騎將軍大印交的理所當然、無疾無氣,而皇甫嵩的車騎將軍印卻是以罪責之名給奪取的…這位左將軍如此說話,只能說明其人到底還是有幾分怨氣的。
當然了,能說出足夠二字,最起碼表面上愿意聽勸,愿意相忍為國的意思還是有的,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話說,之前兩千石大員們紛紛在前參拜,千石以下的人無論立場也只能躬身相隨,而如今,三位將軍并案在上,閑談不止,周圍的人也都只是觥籌交錯各說各話,根本不敢打擾。
如此局勢,倒是讓三人借著酒水愈發肆無忌憚起來。
然而,正當公孫珣剛要順水推舟應和幾句的時候,忽然間,董仲穎卻插嘴問了一句話:“說起來…洛中如今也是恰好三位將軍同居一城,卻遠遠居于我等之上,文琪自洛中來,知不知道彼輩三人都是何等才德啊?”
皇甫嵩當即定住,說實話,他也好奇。
公孫珣怔了片刻,也是一時失笑:“洛中三位將軍乃是因為天子舅族、妻族所列,何論才德啊?”
“瞧文琪說的,這誰不知道?”董卓也跟著笑了起來。“我這一問,乃是誠心想問一問三位的才具而已。文琪,聽說你在函谷關直接殺了一位兩千石校尉,卻無絲毫波瀾,想來是大將軍在洛陽有所轉圜…這豈不是說,如今開始,便又要這些天子姻親來做主了?故此,我也想知道,這些貴人都是什么樣子,又該如何相對?當然,文琪若不愿答,那就不答了。”
“這有什么不能答的?”公孫珣不以為然道,他其實也想明白了,董旻人就在洛中,那這些人的德行董卓自有判斷,所以倒也不用擔心他的話會有所誤導。“大將軍參政多年,想來董公也有些知曉。其人雖然才具不足,卻頗有度量德行,所以洛中公族、天下士人多有相隨,想來足以鎮壓局勢…”
“這便是無才而有德了?”董卓愈發笑的開心了。“不過正如文琪所言,如此姿態其實已經遠勝某些人了,確實足以鎮壓局面。”
皇甫嵩微微肅容,卻又旋即釋然。
酒宴嘈雜,三人并案閑談,倒是沒有幾人聽到這話,不過以如今的局勢而言,便是聽到了也無妨…某人是指誰,自然不用多講,而何進等人的水準,怕是任何一個大漢帝國的成員近來私下交談時都要有所議論。
“若按照董公這種說法,”公孫珣繼續持觴笑道。“至于車騎將軍,便是中人之量兼中人之德了,無惡處,亦無善處。而且其人少年家貧,隨母改嫁,只求一個富貴安逸而已。至于驃騎將軍董重…”
“董重又如何?”董卓愈發好奇了起來。
“彼輩無才無德又無力。”公孫珣不屑一顧道。“他父親便是當年擅自用權被曹節想法子弄死的,他本人也是五年前便因為貪瀆過甚而罷官之人,如此人物,洛中上下皆有所不屑,便是有所啟用也只是天子病急犯糊涂了而已…依我看,將來無論是亂起還是局勢漸安,此人都將必死無疑。因為亂起他無才,漸安他無德!”
聽到這種話,皇甫嵩只是微微搖頭,到了他這一步,倒不是說已經熄了對洛陽那邊政局的興致,他想熄也熄不了,主要是其人被閑置多年,然后猝然啟用,并沒有多少能力參與其中。
“其實,我也覺得董重多半要速死。”董卓一聲感慨。“卻不是因為他的才德…自古以來,無才無德而居高位許久的外戚少他一個嗎?只是如今將要登位的乃是皇長子,而不是皇幼子,他的這個外戚來的本就虛妄,所以才會速敗。”
“倒也有些道理。”公孫珣依舊是那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但若蹇碩能有所為,”董卓繼續言道。“董重反而說不定會時來運轉。屆時…”
“但我輩能讓蹇碩有所為嗎?”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冷笑反問。
董卓聞言一怔,然后失聲大笑,并連連頷首。
然后皇甫嵩更是建議,三人起身為大將軍壽,于是乎,三人果然又一起起身,引著軍中上百將佐捧杯相對。
如此明顯的政治姿態固然是‘好事’,但捧杯之后,三人卻不好繼續私下相談了,然而如此局勢之下,一旦公開交流,卻卻不免開始議論起了戰局。
然而這一論,卻幾乎讓公孫珣之前所做努力前功盡棄。
“老夫的意思很簡單,”董卓環視四周,昂然揚聲道。“陳倉危急,本該速救,但當日衛將軍不到,不好擅自出兵,今日三軍匯集,我軍兵力并不弱…不妨趁其不備,直搗陳倉城下,我董卓愿為先鋒。”
此言一出,董卓所部自然個個鼓噪,而且彼輩大多是邊郡粗人,一時呼應起來毫無章法,宛如山賊鼓噪劫掠一般。
這個夸示武勇,那個說自家營中巫婆已經有所占卜,還有人一邊請戰,一邊指桑罵槐說別人不能戰…平心而論,洛陽對他們這些不讀書的涼州人有些政治歧視固然是洛陽一萬個不對,但這些人的作風確實惹人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果然,這些人的話語立即引起了皇甫嵩所部關中兵的不滿,他們漸漸開始出言反駁,而不用太久,宴會上便鬧得不可開交。
而這個時候,公孫珣才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
須知道,董卓所部多是當日張溫征西時從涼州撤回來的老卒,一方面羌胡混雜作風野蠻,另一方面卻又跟董卓一樣有著洛陽賞罰不公的心態,所以多有氣盛之言;
而相對應的,皇甫嵩所部卻多是本次臨時召集的關中三郡子弟,對于他們來說,當日美陽之戰,關中小三分之一個地方打成白地,對涼州人有所仇視,這也掩蓋不住的情緒。
換言之,皇甫嵩與董卓此番爭雄,固然有兩個首領因為官位而心氣不順的地方,但下面二人的部隊,分別是主軍、客軍,天然成隙,怕也是一點就炸。
而想一想皇甫嵩上次罷免以后,只在自己封地,也就是扶風槐里閑居,頗有昔日張奐改換籍貫的感覺,那這里面的味道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涼州邊將,讀書的、不讀書的,相愛相殺不斷,可不是什么老新聞了。當年段熲和張奐,這二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能單獨寫一本書來,而如今皇甫嵩與董卓…其中矛盾絕不只是他們二人本身的問題。
“沒必要。”皇甫嵩眼見著自己下屬漸漸落在下風,便不再顧忌因為公孫珣到來而稍有緩和的高層氣氛,也是主動出言表態。“前將軍所部的武勇我自然清楚,但我的意思是,能夠戰勝也沒必要去戰…如今叛軍以五六萬之眾,卻圍一陳倉而不可下,說明他們連年作戰,早就疲敝不堪了,內中甚至有各懷鬼胎之輩。既如此,我軍后勤無虞,不如就這么拖下去,每日派遣哨騎觀察陳倉戰局,真要是陳倉危急咱們自然出兵,可要是不危險,那就沒必要死人,坐等彼輩撤退,再銜尾殺傷就是。”
這話說出來以后,爭端更甚且不說,但漸漸的,董卓、皇甫嵩二人,還有宴會上的諸位兩千石與三河五校軍官,自然紛紛將目光集中在了端坐在正中位置的公孫珣身上。
公孫珣見狀不由失笑,卻是端起酒杯,然后坐在原處不置可否:“初來乍到,軍情不明,身為主帥不能擅自定論…咱們今日只論故交,不談軍務。”
董卓失笑,皇甫嵩也默然不言…但二人終究是給了公孫珣三分薄面,各自有所約束,只是最后不免不歡而散。
當然,這就不必多言了。
“如何啊?”
撤宴回帳,公孫珣兀自在剛剛安置下來的床榻邊上泡腳讀書,卻忽然聽到外帳處腳步匆匆兼有侍從問候,然后又有人徑直掀開后帳帷幕進入,便頭也不抬的詢問。
“觀今日的局面,聽二人言語,這二將心中固然多有不忿,但皇甫嵩還是能以大局為重的,唯獨董卓那邊卻顯得心存怨氣,不僅多有惡意試探之舉,怕也不愿輕易退讓。”戲忠從容答道。“至于說兩軍之爭端,乃是客軍、主軍之論…除非統一兵權,兼有大將制約,否則根本解決不了。但如今二人偏偏又是這個局面,想讓他們對下面有所約束,怕是也難。”
“如此說來,志才的意思是懷柔無效了?”燭火下,公孫珣放下手中書本,好奇抬頭。
“這要看君侯急不急了。”戲忠攤手笑道。“若按照董公自己所請,以速擊為上,那就只能動手強壓;而若按照皇甫公所言,不妨靜候陳倉之敵自退,那就可以拖下去慢慢示之以誠,甚至于對彼輩行徑不理不問都無妨…”
“子伯以為呢?”公孫珣忽然又看向了進來以后一直捻須不言的婁圭。“皇甫公與董公二位所言方略,哪個為上?”
“不瞞君侯,我也是想了半日。”婁子伯放下捏胡子的手,坦誠以對。“君侯,自入關中聞蓋勛說起叛軍如今不堪的局面后,我便仔細考慮戰局…卻覺得,今日董公、皇甫公二人的方略其實都是上上之選,前者省時,后者省力,僅此而已。”
“說的不錯。”公孫珣也是跟著笑了起來。“二人說的如此煌煌,卻其實都有私心…董卓部多為涼州老卒,此時出戰他的部隊所立功勛必然最重,但皇甫公匆匆召集來的關中子弟卻不免要落于下風了。但反過來說,關中子弟保家衛鄉,若能沉下心來操練一兩月再行征戰,那戰力也未必就會比董公部老卒要來的差。”
“不錯。”婁圭當即頷首。
“與此同時,董公老年喪子,便醉心于功業,如此匆匆求戰,還屢次向我打聽洛中局勢,怕是還想借大勝建功之威,轉向入洛,有所籌謀。而皇甫公呢,或許是不愿在局勢未明之前有所表示,故此存著陳兵在外自保之心,或許是剛剛復起,想要有所為卻在洛中無脈絡可尋,所以刻意拖延…”
“也只能是如此猜度了。”戲忠不免跟著發笑。“借主公昔日蟒山閑居一句話,胖貓瘦貓,連鼠都不曾捕的一只,可見都不是什么好貓!”
“而且,如董公所言陳倉懸危,皇甫公所言免受傷亡,其實都是托辭。”公孫珣稍微頓了頓,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只不過董公的托辭未免粗暴,輕易便能被辯駁,而皇甫公的托辭雖然聽起來更合理一些,但也不免可笑…五萬大軍,人吃馬嚼,全都是關中供給,而如今這年頭,糧食便是人命,多熬數月固然能少死些士卒,卻不知要讓關中百姓多死多少。”
婁圭與戲忠俱皆沉默,只是聽自家主公繼續感慨。
“其實我也明白,天下局勢到了這一步,無論怎么做,都免不了要死傷枕籍。”公孫珣坦誠言道。“而且為上位者,不該示猶疑于人,但在你們二人身前卻沒必要多掩飾什么…今日局面我其實是有心進取的,卻但怕倉促作戰,壞了大局,到時候關中淪陷,什么都付諸東流;可要拖下去,非只怕關中為此疲憊,重演昔日美陽戰后局面,也怕身后局勢有變。”
“總得弄清楚前方王國、韓遂那些人是不是誘敵之策吧?”婁圭忽然笑言道。“萬一彼輩兵精且銳,還團結一致,只是故意不攻城,卻正在前方等我們呢?”
“不錯。”公孫珣也笑道。“子伯所言甚對,總得立足穩妥,再尋戰機吧?且拖下去弄清敵情再說好了。”
婁、戲二人見到公孫珣終究是選擇了緩緩為之,也就不再多言,便各自拱手告退。
出得帳來,漫天繁星,戲忠卻不免問及了一件事情:“子伯最后順水推舟,勸主公暫緩,可是另有考量?”
“不錯。”婁圭攤手言道。“袁紹既去,洛中局勢便應該無大阻礙,而眼前局面既然緩緩為之也可,速攻亦可,那以我看來便不如緩緩為之…畢竟,君侯五百白馬義從俱在此,若倉促為戰,必然要以義從為鋒刃,說不得便有損傷。而且…”
“而且,三河五校畢竟是禁軍,若能在此處恩養數月,以君侯之善得人,必然有所傾心,等到將來事亂,彼輩在洛陽…說不定有奇效?”戲忠接口反問。
“正是。”婁圭干脆承認。“于公而言,或許速擊、緩為皆可,但于君侯本身而言,還是緩緩為之最好…君侯心有猶疑,我輩正該做這種事情。”
戲忠聞言,卻是忽然駐足沉默片刻,引得婁圭好奇回頭:
“這是何意?”
“無他。”戲忠重新邁步,然后坦誠答道。“只是想起平日打牌賭戲時他們說起子伯你的那些舊事,你這些年如此歷練,早已非昔日之子伯,為何當日不懂這些人心形勢的時候,反而經常跳脫亂言;如今漸漸歷練出來了這方面的能耐,卻只論軍務,不談其他呢?是因為咱們的呂子衡呂長史嗎?當日便是你勸我多與他交往的。”
“或許吧!”婁圭難得負手而笑。“但志才…我卻是好奇你,為何明明長于人心形勢,卻還是如此跳脫?好像我當日年輕時什么都不懂一般。”
“天性如此,而且還有君侯縱容,又或是未經挫折吧?”戲忠不以為然道。
婁圭一時搖頭不言。
夜色蒼茫,剛剛扎起來的軍營大帳后帳之中,公孫珣早已經洗好腳上榻了,卻還是雙目張開,側身望著身前燭火失神。
居然是一夜難眠。
話說公孫珣到達汧水大營的時候乃是十二月初,這年頭可沒有什么‘陽歷’、‘陰歷’,十二月就是冬日最后一月。
這一月間,公孫珣正如婁圭暗示的那般,雖然沒有明著表態,卻實際上采用了‘緩緩為之’的策略,每日只是打探敵情,外加恩養、鍛煉手下的這一萬三河五校。對于董卓和皇甫嵩,既沒有奪取兵權那種必然粗暴手段,也沒有再刻意勸和。
不過,得益于公孫珣的位階,和他本人大營居中隔開了二人的緣故,原本勢如水火的這兩撥人之間到底是漸漸安生了下來…但是漸漸的,隨著董卓看出了公孫珣的拖延之策,卻是愈發不耐煩起來,每有軍議必然鼓噪進軍不說,他手下兵馬居然也開始跟公孫珣所部三河五校之間漸生齟齬。
一方面,董卓部兩萬人,且久在此處熟悉地理,所以天然占優,而公孫珣只有一萬余洛陽禁軍,這就不免落了下風。
但另一方面,公孫珣早在長安便做了政治上的預防手段,非但將五名本地兩千石壓在營房當吉祥物,還跟蓋勛早有溝通,故此后勤補給卻被公孫珣所部從容掌握,然后予以反制。非只如此,三河五校中的軍官位階太高,只要一個兩千石出頭,那邊董卓的兵馬便不免憤憤而退。
而終于,大概在過年之前,雙方終于因為戰馬走失這種事情鬧出了一場大陣仗…一直不聞不問的公孫珣公開放出了呂布,呂奉先一箭射死了前來找茬的李傕戰馬,將后者嚇得落荒而逃,再不敢來惹事,雙方倒是平安過了大年。
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公孫珣也終于徹底確定,幾十里外,陳倉那里的叛軍確實是陷入到了內外生疑,無可決斷的地步,而非是刻意示弱…這是因為陳倉城依舊城頭高懸漢字大旗,不曾有半分損傷。
畢竟,到此為止,這群人已經圍了陳倉四十多天了,而哪怕是示弱誘敵,這四十多天頓于城下,假的也要變成真的,活該把士氣消磨到不行。
實際上,雖然下面的人漸漸消停了,可董仲穎卻愈發在公孫珣和皇甫嵩面前放肆起來,每隔三日一次的軍議,必然要鼓吹全軍出擊!而且還日漸言語粗俗,將涼州武人的恣意與粗魯彰顯無疑。
就在這種磕磕絆絆,宛如老夫老妻過日子一般的境況中,中平六年正月初三這日,京兆尹蓋勛卻忽然擅離職守,從長安親自來到軍中,并密會了公孫珣一番,與其一起到來的,還有幾名白馬騎士。
所談何事無人知曉,因為公孫珣并無對外提起,而蓋勛也是閉口不言,至于幾位白馬騎士帶來的訊息,就更是無人知曉了。
包括賈文和在內的眾人只知道,公孫珣在與他真正的兩名心腹討論了一下午之后,當日晚間,便讓人邀請了前將軍董卓來中軍一會,以為蓋勛洗塵。
蓋勛涼州名士,乃是僅次于皇甫嵩、董卓之后的涼州將種,而且其人因為受到病榻上的天子青睞,政治地位高絕,董仲穎要率領軍中將校前來相迎…恰如之前迎接公孫珣一般。
更不要說,這場靜坐戰爭已經持續了一個月,前面叛軍在陳倉城下進退不能,堪稱前線平安,而董仲穎本人每三日都要來一次,所以自然無疑。
“董公,衛將軍與北軍諸位還有蓋公正在營中專候于你。”前來出營的賈詡微微躬身。“還請諸位隨意。”
“無妨。”面對著同為涼州人的賈文和,董卓還是很客氣的。“文和辛苦,雖然開春,天氣卻依然寒冷,何必親自出迎?”
身后數名義從迎上,為首者更是其中佼佼者田疇,賈詡當即默然后退,讓開了道路。
董卓不以為意,徑直引軍中將佐隨行入內,并與在二門上的蓋勛握手言歡。然而,等到這位前將軍來到他其實很熟悉的中軍大帳時,卻忽然一怔,然后恍惚間便想起了剛才賈詡說的那句怪異相迎之語。
要知道,此時的中軍大帳內居然只有公孫珣一方人馬相候,并不見皇甫嵩和他的部署!甚至,公孫珣身側居然只有一個并列的幾案空在那里…分明有詐!
最起碼,今晚這場宴會絕不是來迎蓋勛的!
“文琪這是何意?”董卓幾乎是汗毛倒立,但一瞬間,其人多年為將的豪氣便涌了上來,然后他便親自扶刀向前昂然質問。
而董卓身旁一旁昂藏披甲武士,卻是握刀盯住了蓋勛,但蓋勛理都理其人,便徑直饒過董卓,在側近落座去了。便是賈詡,也沉默不語,徑直坐到了挨著帳門的一處空座上。
“無他。”坐在首位,專侯董卓的公孫珣一時失笑。“董公過慮了…我今日只喚董公一方來,乃是要告訴董公,我意已決,三日后便移營過汧水、臨陳倉,尋機決戰!”
董卓聞言轉怒為喜,然后松開握刀之手,扶著腰帶向前落座:“文琪終于想明白了!賊軍不足為慮,確實早該一戰而決了。”
莫說董卓,便是董卓部屬,也都紛紛大喜過望,然后各自落座。
“文琪可是要與我定下出兵方略,再一起向皇甫公攤牌?”得益于動物牌的流行,董卓居然能說出攤牌這樣的話語。
公孫珣不置可否,只是起身為董卓斟了一杯酒,然后雙手奉上:“正要借重董公戰力…我位至衛將軍、六千戶縣侯,封無可封,愿在此承諾,功勞俱推董公及在座諸位,不取分毫。”
董卓聞言愈發大喜,也是起身結果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方才許諾:“文琪放心,賊軍游移不定,進退失據,此戰你盡管居于我后,觀我成功!”
“話雖如此。”公孫珣坐回身去,卻是緩緩搖頭。“我為主帥,總是要相機決斷的…”
“文琪放心,我董卓非是誤事之人,戰事一開,必然竭盡全力。”董卓坐在案后,扶著腰帶昂然四顧。
“我非是疑董公戰力與決心,而是說,叛軍多騎兵,當聚三部騎兵合用…前將軍以為如何?”公孫珣依舊不緩不急不喜不怒。
“騎兵合用固然是正途。”董卓心中一動,然后不由蹙眉。“但皇甫公愿意交出騎兵給我嗎?”
“非只是騎兵。”公孫珣并未作答,只是自顧自繼續言道。“我軍分為三部,相互之間多有隔閡,我部兵少,前將軍和左將軍部,還應該再分出一部,列于中軍兩側以作支援。”
董卓心下已經再度疑慮不堪,但對方話未說透,他又如何反駁,便當即閉口不言。
但這位前將軍根本不用等太久,因為公孫珣旋即便圖窮匕見了:“故此,董公,我以為你部騎兵不妨交給李傕李司馬,然后統一歸于中軍指揮;再分出五千兵來,讓元固兄來統帥,以作兩軍彌合…你以為如何呢?”
“文琪過分了!”董卓強壓怒火。“騎兵為一軍之戰力所在,我部兩萬,不過五千騎兵,給了你便要失去過半戰力;蓋元固西涼名門,素有威望,再給他五千兵,分明也是要落入你手…如此我這個前將軍還有多少兵馬?!”
“一萬!”公孫珣不慌不忙,主動替對方算出了結果。“一萬步卒。”
“一萬步卒!”董仲穎終于勃然作色,起身反問。“你卻多了五千騎兵兼五千步卒…如此舉止,豈不是要兼并我部?!這些兵馬從兩年前便跟著我,憑什么你說拿就拿?!”
“涼州叛軍各懷鬼胎,我軍若不能合兵,何以堂皇而勝?”公孫珣依舊坐在原處,不喜不怒,對身側董卓之怒置若罔聞。“還是說,我軍也和對面一樣,是烏合之眾?”
“便是如此,為何不能將兵馬與我?!”董卓憤然反問。“不也算是合兵嗎?!”
“因為我乃衛將軍!”公孫珣終于凜然作聲。“為持節主帥,你為前將軍,為我副帥,我今日以節帥之身命你交出兵馬,聽我調遣…你聽我令,乃是名正而言順,可你若拒令,便是抗命不遵!”
董卓一時冷笑,他強壓下質問對方昔日為并州一司馬的舊事,也沒有徹底撕破臉質問一聲抗命不遵是何下場…其人粗中有細,雖一言不發,卻是朝著下面的幾名下屬瞪了一眼,然后一腳踹開了眼前盛滿酒肉的幾案。
酒水、食物灑落一地,頗為狼藉。
要知道,之前兩名將軍在上面言語交鋒,下面各自部屬早已經握刀在腰,而此時,眼見著董卓一腳踹飛幾案,兼有眼色,下面幾名心腹軍官便立即喧嘩起來。對面的北軍軍官們也是勃然大怒,紛紛對峙。
而隨著其中一人居然直接跳到堂中,場面就更是混亂了。
“那人是誰!”公孫珣可不會慣著這些人,他忽然做聲指向那人。
董卓舊部也跟著董卓南征北戰,其中不少也與公孫珣有過并肩作戰經歷的,聽得此言,倒是有不少人心里微微一哆嗦,場面也跟著安靜了下來,便是樊稠本人也嚇得不行。
“我部中司馬樊稠。”身側董卓見勢不妙,立即昂然作答,儼然是要為部屬撐腰。“實乃有功之勇士!”
“賈詡!”公孫珣根本不理會身側的胖子,只是自顧自詢問。“咆哮軍帳,重裝持節主帥,是什么罪?”
賈文和沉默了一下,但還是立即出列,躬身作答:“死罪!”
“此乃我軍中勇士!”董卓聞得此言愈發大怒。“公孫珣,我部勇士不用你來處置!”
“我知道此人。”公孫珣依舊端坐幾案之后,冷笑作答。“這位勇士莫不是欠了呂奉先一條命之人?”
呂布聞言上前,拱手相對:“正是當日在廣宗城下隨手救下的一人,時間太久,屬下都已經忘了。”
“來。”公孫珣對呂布招手示意。
呂布不明所以,但是立即起身在眾人復雜目光中向前來到公孫珣跟前。
而公孫珣夜里從腰中拔出了一柄讓董卓神色復雜的斷刃出來:“董公是我長輩,昔日在并州便多有恩惠與他,他說此人是他部屬,不許我擅自處置…別人倒也罷了但董公之言,我不得不聽!奉先。”
“在!”一片只有呼吸聲可聞的沉寂之中,呂布的聲音顯得格外雄壯。
“這刀是董公的佩刀,樊稠又欠你一條命,你持此刀殺了他,便可讓我既不負軍法,也不負董公了!”公孫珣說著,便直接往面色煞白的范疇身上一指。“速速處決!”
呂布接刀轉身,直往樊稠身前而來,樊稠手忙腳亂,想要拔刀自衛,卻只覺手腳冰涼,根本無能為。而旁邊李傕郭汜等人雖然見狀起立,但被呂布掃視一眼后也覺得渾身冰涼,口干舌燥,居然不敢上洞。
等到呂布上前,劈手奪下樊稠兵器,并拎起此人,宛如拎一孩童一般往外走去,混著樊稠哭聲,居然還是無人敢動,只能目送其人出帳。
樊稠哭聲、哀求聲并未持續太久,須臾間便忽然斷絕,然后呂布便回身持著帶血之斷刃回到帳中,躬身奉還。
這期間,董卓身側一名昂藏衛士差點沒有忍住拔刀,卻是被盯著呂布看個不停的自家將軍給伸手按住了。
呂布殺人后從容歸坐,公孫珣將帶血之刃放在案上不動,卻是又斟了一杯酒,并起身再度給董卓奉上:“董公…今日事,我必然要為,關中事,我也必然要做!但其中絕無針對之意!若董公如十年前那般信我,便請飲下此酒,你我共覆叛軍!”
早已經冷靜下來的董卓又一次制止了身后那名衛士的異動,然后徑直接過酒來,卻反問了一件事情:“文琪,我非是怕了你,而是今日你名實俱至,而我董卓非是悖逆之輩!但我依然有一言問你,你只兼并我部嗎?皇甫公那里又怎么說?”
“一視同仁。”公孫珣從容作答。“已經在辦了。”
“如此方能稍平我意!”董卓如此說道,便昂然一飲而盡。“五千騎兵讓李傕帶著聽你指揮,外加五千步卒與蓋元固…今晚便可交接!但這一仗,我若盡聽你指揮,卻不能全勝,你當自省!”
言罷,卻是饒過地上狼藉一片與帳前躬身不動的賈詡,然后昂然出帳去了。
就在同一時刻,北軍中候,黨人八駿之一的劉表,與騎都尉鮑信,居然一個衛士也不帶,然后單騎來到了皇甫嵩的大營前。
面對著匆匆來迎的皇甫嵩侄子皇甫酈,其人不慌不忙下得馬來,然后拱手相對,言語和氣,讓人如沐春風:“北軍中候劉表,奉衛將軍命來謁見左將軍!”
“五年,涼州賊共推王國為首,出涼入雍,圍陳倉…二將聞之,愈不能平…及太祖至,以戰事重,多受其忤,而太祖多誠心相對,累有雍容之舉,月余不變。左右憤之,皆諫以威壓,太祖曰:‘國家板蕩,關中殘破,于敵,可速不可緩,可殺不可留。于己,可柔不可剛,可德不可威。且夫前將軍、左將軍俱國家名將,資歷、名望素長,今居于吾下,本該不平,何以威之?為今之計,當責以大義,待其自悟。’二將聞之,乃服,各交本部騎兵兼五千眾為太祖驅。”——《舊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