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趙都邯鄲以后,公孫珣之所以總覺的煩躁不安是有緣故的。
首先,無論是從公孫大娘那里學習到的某些奇怪論調出發,還是公孫珣親眼所見,又或者是來自于王修的反饋,眼前的趙國或者說邯鄲都是有大問題的…最起碼一個階級矛盾突出是免不了的,更別說還有一個在位近兩年卻啥事都不干的國相了。
而在這種情況下,趙王和趙王傅的權力虛化,還有向栩這個奇葩的存在,甚至連有著趙忠做后盾的趙平都主動縮頭,也就直接導致公孫珣沒法用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手段,來迅速抓取趙國的核心權力!
沒錯,只是沒有簡單而有效的手段而已,并非是沒有法子…其實公孫珣完全可以像王修建議的那樣,從邯鄲令的職責開始,秉承著法律和道德,通過嚴厲打擊攔路者和阻礙者,將盜取權力的人給揪出來;
他當然也可以沉下心來,到鄉里之中,去巷陌之間,自下而上,將邯鄲城內外的脈絡給徹底理清楚,這樣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東西會被繼續隱瞞著;
甚至也不是沒有別的手段,郡吏、世族、豪強…權力不在趙王、國傅、國相、閹宦子弟手中的話,總不可能再逃出這些人的手心吧?所以也不用別的,直接一個宴會把所有人叫過來,然后門一關,中間架一個安利號新式大鐵鍋,誰扯淡就把誰扔下去,都不用鼎的,就不信這群人敢多事!
各種法子,王道霸道,一應俱全。
說白了,公孫珣之所以覺得難以接受,并不是局勢艱難到什么份上,而是他輕松滅了高句麗,所謂滅國墮城封侯得位以后,難免有些倨傲自滿,還多了一些惰性…總覺的人人都該敬服于他,凡事就該手到擒來,。
但是話得說回來,這么多年了,得益于公孫大娘還算是盡心盡力的教育,再加上周圍始終有一些算是良師益友好下屬的存在,公孫珣從一個輕剽的邊郡子弟一步步走到現在紫綬金印的地位,最起碼在關鍵時刻從沒有掉過鏈子,無論是堅持正確的立場還是豁出去拼死一搏,都還是讓人服氣的。
于是乎,借著王修的勸誡,這一次公孫珣也終究是沉下心來,準備多管齊下,好好的將這邯鄲給滌蕩一番。
果然,等到翌日一早,新任的邯鄲縣君便召集來了整個邯鄲縣的縣吏,先是當眾用印,給那個叫王修的一個‘專署縣事’的公文,讓他全權負責接收和檢查縣中各曹公務。然后,這位縣君就口口聲聲說是要去巡縣,也是讓兩個掌握著縣卒的邯鄲縣尉準備車馬儀仗,然后就要直接出城。
要知道,這位縣君可是難得一見的亭侯,肯定不能按照區區千石縣令的身份來置備,所以縣里的縣卒、公車幾乎是傾巢而出,甚至又往郡中借了不少郡卒、車馬,這才勉強按照儀制湊足了人手和儀仗…然后,直接出城而去!
公孫珣這么做,當然是有調虎離山的意思,縣卒和縣尉都帶出去的話,那么王修在城內搞大動作的時候就能夠減少相當的阻力并避免多余的流血事件。
而且,這里面其實還有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感覺…不是說向栩高臥在床,以至于公孫珣尋不到一個主事的人嗎?那好,等過兩天,一群拎著刀子騎著白馬的邊郡子弟大舉清查縣政的時候,某些人怕也是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的。
當然了,回到事情本質上,無論如何,一個地方上的長吏初來乍到,去自己的轄地巡視一番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免不了的!
車轔轔,馬蕭蕭,公孫珣出城之后第一站乃是邯鄲城南的繁茂之地。
之前就說了,邯鄲城和南面幾十里外的鄴城一起構成了河北最核心的都市圈,這個方圓百里的地方,除了兩個大都市外,還有梁期、曲梁、易陽、廣平、武安等好幾座大縣,如果再算上諸如平陽城、污城等小城的話,那就更顯繁華…著實是這個時代整個河北地區的精華。
而大概正是因為這個的緣故,所以公孫珣的儀仗雖然盛大,可田間陌上除草的農人、采桑的姑娘,乃至于路上的商賈、行人,全只是好奇,而不是驚嚇。
公孫珣對此也是分外滿意,有活力的地方沒人會不喜歡,更別說身為一方長吏,看到治下一片欣欣向榮的樣子,那自然更是分外認可。
不過,視察了南門大道上的一處亭舍后,與亭長作別出來,公孫珣倒是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便順口問了起來:“昨日趙平與那秦氏女鬧出是非,又被我手下義撞到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左近?”
“回稟縣君。”恭送出來的亭長自然清楚此事。“正是在東面那條鄉陌上,挨著那片桑林的地方就是。”
公孫珣當即頷首:“那么說來,秦氏女所處的秦氏也就在附近居住了?”
“回稟縣君,正是居于本亭治下的滏北里,此里得名于昔日滏陽河改道之前,位于邯鄲城東南,已有百年光景,便是秦氏也在這邯鄲城東南立足百余年了。”
“既如此,反正是要去入鄉里察看,不妨就去這滏北里中看一看好了。”公孫珣直接上車,倒是頗為隨口定下了下一個去處。
眾人自然無話可說,那亭長更是牽了一匹馬出來,親自為甫一上任便嚇到了郎中令的縣君做前導引路,并按照自己職責做了些許介紹。
原來,這秦氏女所出的秦氏在邯鄲本地也勉強算是個‘大戶’,最起碼這個位于邯鄲東南的滏北里一半都是秦氏一族所居,城東南左近的田畝也多是這秦氏的田產。
而且,其家中有人做郡吏,有人做縣吏,年輕子弟中有人有些游俠名頭,還有人頗知詩書,然后族中還有兩處作坊,在東面的魏郡曲梁縣還有一個支族…如此算來,自然是這個亭下數一數二的大戶了。
當然了,這個大戶也只是地方上的,沒有擔任朝廷命官或者顯吏的話,那在邯鄲城頂多算是三流。
車架來到滏北里,得到消息的秦氏族人趕緊出來迎接。
而有意思的是,大概是因為昨日之事讓秦氏族中覺得這位新上任的‘君候縣令’乃是一個講法度的人,所以,哪怕這姓秦的人里面有不少人都曾經出任過有秩吏員,可抱著掃帚站在里門前迎接的卻只是這滏北里中的里長和里監門…然而,里長依舊姓秦就是了。
甚至,等到眾人在里門前見禮完畢,然后匆忙趕來的鄉有秩(富庶鄉的長官,嗇夫為較小鄉的長官,宛如縣令和縣長),居然也是自陳姓秦。
“既然鄉里長官都姓秦,那亭長為何不姓秦呢?”公孫珣也是覺得有意思。“我記的剛才亭長自言姓王?”
“回稟縣君,”那本地的王亭長當然明白這位年輕縣君的意思,卻也不敢隱瞞。“下吏妻子姓秦。”
“也罷!”
公孫珣仰頭失笑,卻是昂首負手直接走入了里中。
果然,從南向的里門走進去以后,左手邊盡是低矮土房,偶爾才能見到幾戶人家有些齊整的院落;至于光線日照極佳的右手邊卻皆是磚木結構的正經房舍,錯落有致不說,中間幾個占地面積較廣的門戶中甚至有多層的樓房。
閭左豪右,一目了然。
正值上午,和右側諸家都有人在不同,左側民戶卻是萬籟俱寂…考慮到時節,儼然男丁都是在田間除草,婦女皆在采摘桑葉。
從兩個縣尉到本地的秦氏大戶,沒一個人知道這位年輕貴人的脾氣到底如何,但昨日所見一鱗半爪,外加公孫珣的出身、履歷擺在這里,這些人也只好往殺伐果斷、酷烈跋扈上面去想…此時,見到這位縣令不按規矩辦事,只是立在里中四下打量,也是心下忐忑。
“縣君,”一名年紀較大,又做過郡吏的秦氏族人被人推舉上前,只能硬著頭皮問候道。“縣君巡視辛苦,不如入我秦氏房中安坐,我們家中雖然沒有寬門高楣,卻也干凈,里中有德的三老、知書的少年,馬上就來。”
“不必。”
公孫珣一邊說,一邊卻是直接推開了左手邊一家矮土房走了進步…可能是這年頭外面有里門遮蔽,也可能是家中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更可能是根本買不起鎖,所以房舍這里一般是沒什么阻礙的。
后面眾人面面相覷,便是兩個跟來的縣尉也都緊張不已,可偏偏這貧民家中門房狹窄,又有一名縣君私屬的義從跟了進去,所以其余人等反而不好再圍上去了。
“家徒四壁,僅能度日罷了。”稍傾之后,公孫珣抱著一個臟兮兮的陶罐出來,對著院中陽光看了一眼,也是無可奈何,卻又把陶罐塞給了自己的侍從。“放幾個錢進去,以示叨擾。”
那是房中床板下藏得最深的一個陶罐,還壓著一塊土坯,結果里面卻只是幾把陳年粟米而已。
里門之內,土房之外,自縣尉以下到秦氏族人,這群人哪里見過這個架勢,看到如此情形,只是愈發膽戰心驚。
“縣君觀民生有感,想來是有所教誨,我等愿意洗耳恭聽。”沒奈何,那位秦氏族老只能再度迎著頭皮搭話。
“哪里是有所教誨?”公孫珣當即搖頭。“不過,諸位恰好都姓秦,又眼見到這閭左豪右之別如此分明,也是不由心下慨然…你們說,為何當日暴秦當政,山東六國貴族屢不得反,最后卻是陳勝吳廣一群閭左草莽振臂一呼,毀了秦氏天下呢?閭左豪右,哪個才是天下柱石呢?”
身后眾人面面相覷。
不是這些秦氏頭面人物聽不懂這話,畢竟這里面有不少人是讀過書做過郡吏的,而是說他們摸不透這位縣君的心思,再加上這個問題明顯是指著自家秦氏有所感,所以不敢輕易作答…生怕一個不好,就要惹來禍端。
然而既然問了,豈是能躲過去的?便是別人躲得過去,那名領頭的秦氏族人卻無法的。
于是乎,這位做過郡吏,懂得利害的秦氏族老只能勉力跪下來請罪:“回稟縣君,我等秦氏雖是里中豪姓,卻并未有過殘民之舉,鄉里之間向來以道德相處,平和無事,斷不會作出吞食鄉里之舉的。”
“且當你們是有德望族,”公孫珣立在土房前的空地上,不以為然道。“可是積弊日久,有些事情又哪里是道德能管的住的?這一鄉有秩、一亭亭長、一里里長,都是你們一族之人,不說別的,那算賦徭役、訴訟糾紛、辜榷專賣,豈不是好處全歸你們秦氏,壞處全歸閭左他戶?久而久之,便是你們秦氏沒有殘民之意,可這周邊百姓卻會因你們日漸艱難…當日蔡邕蔡伯喈上書天子,說三互法以至幽冀兩州多有缺額,這便是書生之見了,有些位置,寧可缺著也不能隨意放出去;有些法度,即便是國家日漸不支,也要堅持下去的。”
“縣君的意思是…要不我們秦氏辭去本地鄉亭之職?”那秦氏族老也只能如此應對了。
“算了吧。”公孫珣負手長嘆一聲,顯得百無聊賴。“就眼前這情形,若鄉里之間你們秦氏不做這鄉亭長官,誰又能做呢?讓閭左這些人來做,他們怕是連字都不識的,法令都搞不清楚,而且愈是無產之人愈是奸猾無定心,說不定他們欺壓起百姓來更加猖狂。而若讓其他豪族來做,又何嘗會比得上你們百年大族,懂得謹慎而留余地呢?”
秦氏族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其實,他們哪里又舍得將這所謂斗食賤職交出去?畢竟,正如這位縣君所言,這些底層吏職可是掌握著鄉間的算賦徭役、訴訟糾紛、辜榷專賣的權力,這是一個家族發展壯大,也是他們維持局面必需的東西。
數百年間,豪右就是靠著握有這些基層權職,才能立足本地,然后大加兼并與擴張,都成了定例了。
不過,這些姓秦的人中也有些年輕氣盛的,松口氣之余卻又不免憤恨起來…在他們看來,或許他們這些人固然不自覺的有欺壓閭左貧民的舉動,然而上頭的官吏就不欺壓他們這些鄉中大戶了嗎?昨日那郎中令趙平不就直接在桑陌上攔住他們族中視為珍寶的羅敷,準備強納嗎?這種舉動難道不是更加不堪?!
說到底,一層壓一層,誰比誰干凈呢?
若非是眼前之人乃是一位紫綬金印的侯爺,又是邯鄲縣本屬的縣令,否則,就憑剛才這些話語,一定是要打一頓再扔出去的。
“說起來,”公孫珣似乎也是想起了之前之事,所以復又望向這右側高樓言道。“昨日趙王忽然有請,未及了斷案件,你家那秦羅敷可曾平安回家,又可曾受了驚嚇?”
“多蒙縣君秉公執法。”有一名中年秦氏男子上前,賠笑稱贊。“小女并無大礙,而且她生性天真活潑,一大早又和族中姑嫂姐妹一起去陌上采桑去了。”
“那就好。”公孫珣也終于是勉強開懷。“爾等放心,有我在這邯鄲一日,總是輪不到趙平那種人猖狂的…”
“是。”
“說起農桑之事,這城南最好的田土一畝可產多少?”
“回稟縣君,一畝產粟三石,此乃本地常理。”
“賤地呢?”
“也是三石…城南并無賤地。”
“這是為何?”
“本朝初年白公為趙相,于滏陽河整修水利,修建溝渠,至今通暢。故,自邯鄲城南至與魏郡交界的滏陽河皆是上好的良田,旱澇保收…按照我們秦氏在此百年所記,除非是勞役、盜匪、瘟疫,否則并無差池。”
“都是如此美田,那按照本朝人以末得利,以本固家的法子,此處應該聚攏了大量了大戶豪族吧?”
“誠如令君所言。”這名秦氏族老眼見著縣令開始有點正經‘詢問風俗’的意思了,也就難免放開了一些。“其實以往邯鄲雖然是趙國古都,卻只是背山臨河,為軍事形盛之地,而連結鄴城,日漸繁華,乃至于并稱二都,卻是從白公開始的…此地田地極佳,而鄴城為河北往河南的樞紐之地,久而久之,鄴城的富戶、豪杰便都紛紛往此地置業,漸漸也就讓邯鄲興盛了起來。”
“貴族自稱立足百年,想來也是類似方式遷來的吧?”公孫珣忽然插了句嘴。
“縣君明察,”對方當即苦笑承認。“各族立于此處多年,根基盡知,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我們秦氏一開始不過是個游商,往來鄴城販贈,獲利之后便在此處置業繁衍。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本地其余諸族也都看不起我們秦氏,便是秦氏根植百年,潛心培植子弟學業,也始終難以出一個六百石朝廷命官,能做一任郡中主掾,便已經是極限了。”
“商賈又如何呢?我自幼喪父,也是母親行商賈之事把我養大。”公孫珣也只能打個哈哈了。
這是一回事嗎?周圍人也是不禁苦笑,你族中本就是世代兩千石的邊郡巨族,而且又是你寡母一人行此事…
公孫珣自然明白這些人的心思,也是在心內嘆了口氣,卻又忽然轉移了話題:“其實這天下豪右,來歷無外乎四種,一個是自古以來的先秦貴族;一個是官吏卸任歸鄉或移居;一個是商賈得利后以利墾殖;最后一個,則是鄉中強人以力兼并…我來趙國之前就知道趙國有魏氏、邯鄲氏、李氏等三族世族,又有諸如王、張、魯、申四族頗為知名,你既然說各族立于此處多年,根基盡知,那能否告訴我他們都是何來歷?”
秦氏族老心中一動,居然怔了片刻,然后方才回復了這個簡單至極,同時也是郡縣長官巡視時的常規問題:
“回稟縣君,這個倒也簡單,國中諸族,魏氏為尊,其家世顯赫想來縣君也是知道的。而按照縣君的說法,那這魏氏應該是一二兩種來源皆有…他們家本是魏國王族在河南兗州的后代,后來又轉行經學,祖上出任過一人魏郡太守,卸任后便在鄴城北面邯鄲定居。”
公孫珣微微頷首,他當然知道邯鄲魏氏的底細。以目前來論,其上任族長曾官至九卿為光路勛,現存的兩千石也有二人,一為現任族長魏青,其在朝中剛剛出任了尚書仆射(尚書令副官),加了侍中銜;一為魏青之弟魏松,之前出任了一任魯國相,現在因事罷官在家,實際上主導族中之事。而之前兩個郡吏說去年大家公推了魏氏麒麟兒為孝廉,指的便是魏青之子,如今入朝做郎官去了,恰好和公孫瓚同期。
至于其余諸族,說是與他家齊名,其實加一塊也未必有魏氏顯赫。而這種事情,之前在柏人遇到了師兄申毓,公孫珣便已經打聽的清清楚楚。
“至于邯鄲氏和李氏,”秦氏族老繼續笑道。“便是標準的第一種的來源了,邯鄲氏以邯鄲為名,本就是趙氏小宗,而趙國李氏乃是李牧之后…都是在本地延綿五六百年的土著巨族。”
公孫珣連連頷首,卻也不是很在意…之前就說了,這邯鄲氏和李氏雖然跟魏氏齊名,卻只是因為源遠流長而拉出來湊數的。而且這倆家之間差距也很大,邯鄲氏人口多一些,整個趙國都有分布,好歹出過一個兩千石,估計這代人再努力一把還能再出一個;至于說李氏,最高的居然只是個千石縣令,也只能靠祖宗名號挺直腰桿了。
當然了,這也是公孫珣有眼無珠…人家這趙國李氏后來延續千年,跟他老師盧植家里、還有王允家里,一起并稱什么五姓七望,而魏氏與邯鄲氏卻消失在歷史長河里。
當然了,那就是后來的事情了,而且也未必就能成真了。
“而至于王、張、魯、申這四家,”這秦氏族老繼續言道。“既不是先秦貴族,也不是本朝官吏卸任,更不是如我們秦氏這種小門小戶商賈出身…否則,焉能高我們秦氏一頭呢?”
其余秦氏族人一時臉都白了,那兩個縣尉也是面色青紅不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公孫珣卻是啞然失笑。
笑完之后,公孫珣也不再多待,只是擺擺手便昂然出了里門,卻是下令儀仗轉往邯鄲城的西北,儼然是對城南城東的富庶之地沒了念頭,準備去看一看邯鄲縣中最窮最苦的地方去了。
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邯鄲城中卻已經是亂成一團。
“此處可是國中功曹掾申蒙家中,申蒙可在?”青天白日之下,一群騎著白馬配著刀弓的武士卻是呼啦一下踹破里門,然后將城中一處臨著街聳著高樓的庭院給前后圍住。“縣中有吏員招認,說是受你指示擅改算錢賬簿,速速隨我們去縣中見王專屬說明此事!”
申蒙家中居于邯鄲最繁華的地段,所以對面街上的一處高樓上,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相關人士,然后匯聚成團,居高臨下的看著對面的情形,并議論紛紛,各自惶恐。
“完了,連申功曹家中都要倒霉了!”
“這縣中吏員抓了精光倒也罷了,畢竟是邯鄲縣中所屬,誰也不好說什么,可申功曹乃是國相直屬的郡國顯吏,申氏又是國中大族,如何就能抓呢?”
“人家連王甫、段熲都能殺,一國都能滅,如何不敢抓一功曹掾?!”
“可是哪里有以縣凌國的道理呢?”
“國相安在?!”
“攤上這種厲害人物來我們趙國,偏偏國相又是那個樣子,也是我們倒了大霉!”
“之前你不是說國相那個樣子正好嗎?”
不過很快,讓這群人戛然而止的是,大概是因為那申蒙年紀漸長,幾個兒子又有些頤指氣使慣了,此時居然堵上了大門,設立了圍障,直接抗拒問詢,甚至那申蒙的三子還帶著一些家中青壯手持弓箭爬上臨街的樓閣去威嚇。
這群白馬武士沒有攻堅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一時僵持下來。
街上之人遠遠散開,卻沒有躲遠,而對面樓上之人雖然各自無言,卻都帶著一絲興奮看著這一幕,也是暗暗指望這申蒙的幾個兒子能夠攔一攔那邯鄲縣中的妖風…
話說,三日前,新任邯鄲令公孫珣帶走了縣中兩個縣尉,還有大部分縣卒,然后往縣西北面的山丘地帶里一鉆,便無影無蹤了。而那個得了縣令文書,接手縣中事物的王專屬,卻是一絲不茍,從刑獄到訴訟,從算賦到徭役,從升遷到罷黜,愣是將縣中各項事物認認真真的濾了一遍。
講實話,天底下凡事都怕認真,何況是本來就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呢?
于是乎,這邯鄲縣內的縣吏們是徹底倒了霉,面對著漏洞百出的賬簿、卷宗,現任的各曹主官、副史,幾乎沒有一個脫身的,紛紛被這群幽并出身的邊郡武士給捉了個干凈,然后干脆利索的扔入了縣獄中。當時就有不好的話傳出來,說邊郡蠻子不給趙國人活路了什么的…而現在,這縣中有所整頓倒也罷了,居然還順藤摸瓜,開始朝著縣外株連起來了。
這如何不讓邯鄲內外上下的各個大族、郡吏驚慌呢?
而有意思的是,驚慌之余,那些怪話反而聽不到了。
“那王專屬來了。”隨著不知道誰的一聲喊叫,只見一群白馬從遠處街上輕馳而來,被簇擁之人赫然是最近城中最為知名的王修王叔治,而他的出現也是讓讓街兩側樓上之人或緊張或興奮了起來。
“申功曹可在家中?”王修直接在街上下馬,然后揚聲詢問。
“我父在家中無誤,卻是不會隨你走的!”持著弓箭立在臨街樓上的申家第三子申致卻是露出頭來,大聲呵斥。“爾等想要入我家門,就要先殺了我們兄弟再說!”
“王專屬!”又一人探出頭來,赫然是申家第二子申靜。“非是我等惡意抗法,而是郡縣有別,我父親是郡國中的顯吏,位居功曹,你們縣中的案子若牽連到我父,還請縣中遞交文書與國相,國相有公文下來,我們自然無話可說。”
“王專屬。”隨著之前二人縮回到閣樓里,又一人,也就是申家長子申寧了,也是出現在了臨街的樓上,只見他對著樓下微微拱手。“王專屬,非是我等想要和無慮候作對,我們也知道無慮候的功業與名聲,只是老父已經年逾六旬,而王專屬這些日子所請之人,幾乎全都下了縣獄…為人子者,豈能坐視老父深陷牢獄?再說了,你也只是無慮候專署縣務之人,如此強橫,真的是無慮候本人的意思嗎?不如等到無慮候巡縣歸來,再定奪此事。”
“這申家三子,也是各有所得了。”對面樓上,有人不由捻須嘆道。“三子得勇,次子得法,長子得孝…看來申家是要大興了!”
周圍人也是紛紛頷首稱是,然后卻又死死盯住了街上那個一直安靜等申氏兄弟說完的‘王專屬’。
“三位說的都有道理。”王修攏著手立在樓下朝上答道。“只是我受我家君候所托,專屬縣政,這要是等他回來,卻沒個首尾,怕也是交代不過去的。那賢昆仲看這樣好不好…既然令尊年事已高,就不用去縣寺內與本縣戶曹對證了,我親自入你家中詢問幾句,且看他還記不記的這些舊事,你們看如何啊?”
服軟了!
不知道長街兩側的樓上多少人心中驚喜莫名,順便長出了一口氣。
而申家的樓上,在爭論了幾句以后,也是長子申寧探出頭來,干笑拱手行禮:“王專屬愿意來我們家中做客,我們兄弟又怎么會不以禮相待呢?只是,門外這些無慮候的義從,多是邊郡兇悍之輩,家父年長氣衰…”
“你們兄弟幾人啊?”王修忽然失笑抬頭問道。
“呃,三人…”
“我也只帶三人入內問詢,其余人等都退出里門,就在街上等著…如何啊?”
“如此…甚佳!”樓上的申寧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自家院中樓上滿滿騰騰的賓客、徒附,也是放下了心來。
“好了!”
“這下好了!”
“申家兄弟真是有勇有謀又有禮有節,將來這趙國必然有他們兄弟的一番去處!”
對面樓上的郡吏、大戶子弟,此時也是紛紛彈冠相慶,同時在心中為那申家兄弟暗暗點贊。
而果然,下面的那位王專屬也是說到做到,一群白馬義從悻悻的從里門內撤了出來,然后僅有三人隨著王修來到了申家門前。
“撤掉障礙,打開大門!”眼看著樓上和墻頭上的人都紛紛點頭,申家長子申寧也是松掉了最后一口氣。“咱們請這位王專屬進來,要以禮相待…不過,墻上的人和樓上的人不要下來,收起弓矢握住刀把,繼續小心監視。”
一眾賓客、徒附紛紛稱喏。
撤掉門后的圍障花了相當一段時間,而門外,王修領著牽招、楊開、魏越三人立在門前,卻沒有半點不耐。
“王專屬久等了。”門一開,申寧便主動拱手賠禮。“還請您入內。”
王修微微頷首,無視掉周圍墻上拿刀負弓的壯漢,直接來到院子正中,卻是不再前行。
“嗯,王專屬這是何意?”申寧一時不解。
“你是申家大郎吧?”王修攏袖問道。“剛才在街上,居高臨下質問于我的不是還有兩人嗎?其中一人還持著械。現在我孤身入你們院中,為何不見其余兩人出來與我見一見啊?莫不是看不起我?還是說看不起我家君候啊?”
“瞧您說的。”申寧看了看左右這么多家人、賓客,也是不由再度干笑一聲。“我等鄉野之人,哪里敢看不起無慮候呢?不過,剛才我們兄弟確實有些失禮,確實該為王專屬賠罪…你們倆,都下來吧!”
言語一落,旁邊臨街樓上便閃出兩人來,看的出來,落在最后的那老三剛剛把腰刀揣上,嘴里還有些不干不凈,儼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礙于兩位兄長不得已來圓這個面子。
當然了,在申家兩個兄長看來,這王專屬已經在大局上先服軟了,就不能再硬懟了,不然等那位侯爺回來,便是請了國中頂級的貴人去說和,也未必就能善了。
甚至在申寧看來,自己兄弟此番作為,堪稱有勇有謀,有禮有節,明顯把這王專屬給壓了一頭,而那無慮候回來聽到此時,因此看中了自己也說不定…那自己豈不是要跟這位王專屬成為同僚,這樣的話,就更加冤家宜解不宜結了。
三兄弟各懷心思,但終究是紛紛來到院中,然后朝著王修正色一禮,口稱謝罪。
王修微微頷首,后退一步,卻是一言不發。
而就在此時,那王修身側的魏越、楊開、牽招三人忽然從容上前,一人一個,宛如拎小雞子一般,將這三兄弟給擒拿在手中。
周邊賓客徒附目瞪口呆,卻又聞得王修一聲冷喝:“還等什么,抗法拘捕,臨街持械設壘,直接殺了!”
不等三兄弟和那些賓客反應過來,得了命令的魏越三人徑直抽刀,也是如殺小雞子一般將這依舊茫然的三兄弟給剁了腦袋。
此時,街上一聲發喊,候在外面的義從們也是一擁而入,那些賓客、徒附眼看著主心骨死的干脆利索,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居然紛紛繳械投降。
而這時,那趙國功曹掾申蒙,也是一臉癡呆模樣被人從屋內拎了出來。
“申功曹!”王修根本不看地上血跡,只是立在院中冷冷質問這個須發斑白的老頭。“我問你一事,三年前縣中戶曹來你家收算錢,你不愿意繳納,還對他言可以高估左右鄰里財產替你繳納,他說不夠,你便教他更改賬簿,甚至于估鄰人一陶甕值三千錢,當納錢三百六十…可有此事?!”
老頭茫然不應,也不看地上自己三子的血跡,只是被對面樓縫間的一絲午后陽光所吸引,微微張口抬頭。
“這是怎么了?”王叔治當即無言。
“老鈍(老年癡呆)了!”一旁的牽招看了一眼,便知道了真相。“應該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情…然后申家兄弟貪戀國中功曹之權,再加上國相不辦公,便隱瞞了此事。”
王修愈發憤然,卻是攥緊了拳頭,然后順著這個癡呆老頭的目光看向了對面樓上。
話說,對面樓上眾多圍觀之人,一直到現在都還沒緩過勁來,此時被那王專屬一看,倒是個個渾身冰涼,驚醒了過來。
“速速去求人!”有人不顧體面大聲喊出。“不拘是誰,都要去求,再去一起把無慮候請回來交涉,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起而拜之。翌日,太祖復加其專署縣務,自行縣于邯鄲西北。時邯鄲多狡吏,有申氏為趙國功曹掾,漸老鈍,當辭,其子三人,恃其宗族強橫,又貪功曹位著,乃匿其父于家,呼吏民至其家中為公務,私自用印。修整備縣務,縣吏以茍且事言至于申氏,修遣左右拿其歸案,申氏大警,乃臨街自為營塹,不肯應發調。脩獨將三騎徑入其門,斬其兄弟,左右賓客驚愕莫敢動。脩撫慰其余,由是一城肅然。太祖歸而嘆:‘邯鄲為政,賴修以成之。’”——《新燕書》.卷七十一,列傳二十一 講實話,雖然現在碼出來了,而且還債了,但我覺得前半章花了大量心思查資料后寫的鄉里情節,你們也未必喜歡。但是這些枯燥內容必須要寫,不寫就使得這一卷失去了存在意義。
無奈…不過總算還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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