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郡吏們和大戶豪強們…或者本來就是一群人,一開始找的其實是郎中令趙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慌了手腳的他們第一反應就是這位了,而且他們這些人本來就跟趙平不清不楚。
然而,這位被寄予厚望的趙郎中令卻干下了一件讓邯鄲城內外人人側目的事情——就在王修宰了那申氏三兄弟的當晚,他居然就將第一個來尋他請托的人,也就是國中戶曹掾魯斌了,連著禮金一起,‘檢舉’到了邯鄲縣寺里!
人證物證俱在,這魯斌意圖賄賂朝廷命官,甚至還想離間趙王與無慮候…這罪責肯定是沒得跑了。
而王修也不客氣,先扒了褲子打一頓,便直接扔到了獄中,準備讓公孫珣回來再處置。
這下子,邯鄲城中的那些人也是個個崩潰…他們不曉得是該為自己當時去的慢而慶幸呢,還是該為如今邯鄲城愈發暗無天日而哀嘆?
當然了,人嘛,求生欲比較強的時候總是能發揮主觀能動性的。第二日,王、張、魯三族便糾集了七八家所謂其余的大戶,又帶著因為老年癡呆而免于逮捕的國中功曹掾申蒙,然后依次去拜訪了李氏、邯鄲氏、魏氏。
王叔治只是按部就班的整理自己的縣務,根本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動作。
不過饒是如此,李氏也直接閉門不納,邯鄲氏則招待了這些人,并派出了自家組族長和這些人一起,去拜訪了在城南莊園中講學的魏氏當家人,前魯國相魏松。
光天化日之下,當著自己學生和圍觀鄉人的面,魏松實在是耐不住這么多同郡之人的哀求請托,于是便應許下來,先是讓這些人都在自家莊園內安頓,然后也不去尋城中的王修說理,只是讓自己兒子魏暢親自駕了一輛輜車,載著他往邯鄲西北去尋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公孫珣去了。
而僅僅是走了一日,前光祿卿之子,現尚書仆射之弟,故魯國相魏松,就在距離并不遠的邯鄲城西北馬服山中找到了無慮亭侯,邯鄲令公孫珣。
當時,公孫珣當時正在一處山坡上,負手觀景,長嘯如嘆。
“君候倒是好雅興!”魏松在自己兒子魏暢的攙扶下氣喘吁吁的爬上山來,甫一見到對方背影便無奈苦笑。“莫非是來追吊馬服君嗎?然后有感于先賢的功業,這才于山間長嘯?”
君候,其實一開始專指既是宰相又有侯爵在身的人,比如呂不韋,比如周勃。但是到了后漢,丞相這一職務都消失了,那這個詞匯自然就喪失政治敏感性,慢慢演變成了一種普遍性的尊稱。
一般而言,有侯爵又有正經職司在身的人都可以如此敬稱。
然而,魏松已經年近四旬,又是做過一任兩千石的大員,他兄長魏青更是半個宰相…這種級別的大人物到了此處后,非但沒有等在山下的鄉寺內,反而主動徒步上杉來尋人,而且一開口便是君候,別的不說,其人的態度倒是足夠誠懇了。
“魏公在前,哪里敢稱君候?”面對對方的低姿態,公孫珣只是回頭隨意客套了半句,卻連回身去迎接都懶得做,反而繼續負手看著眼前山脈地形出神。“而且,在下也非是在賞景和追吊先賢,而是在觀這趙國的山川形勝…”
“原來如此。”魏松喘了兩口粗氣后,也是實在忍耐不住,便不顧儀態直接在自己兒子的攙扶下坐到了山坡上的一塊石頭上。“君候軍功卓著,以武事聞名天下,那每到一處便效仿古之名將,視察本地地理,參贊軍劃…想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魏公又錯了。”公孫珣這次連頭都沒回。“我只是單純看地理而已,并無軍事謀劃的意思。”
魏松干笑了一聲,順便拽住了有些面色不渝的其子魏暢,也是一時不再吭聲,看他那樣子,也是抓緊時間把氣喘勻,然后再準備說話。
實際上,趁著這段時間,魏松心中也有了決斷——這公孫珣初次見面便態度強硬,儼然是要直來直往。不過高坡之上,幾個護衛離得遠遠的,區區三人在此,正適合直言不諱,那么索性開門見山,說不定反而會有奇效。
一念至此,魏松也是忽然開口了:“君候,你在這里觀山川地理,可曾知道邯鄲城內最近起了一些波瀾?”
“不知道。”公孫珣依舊是負手背身言道。“我只是讓一名心腹替我專屬縣務,接受縣政,然后便出巡鄉中,邯鄲城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清楚呢?”
“是這樣的。”魏松正色言道。“君候那個專屬,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接收縣務自然是他的本分,無人可指,但是國中功曹掾乃是國相所署,只因為牽連案中便被他連殺三子,而功曹已經年邁,如此,豈不是形同滅門嗎?”
“雖不知道其中內情,但既然牽扯案中,殺了又何妨呢?”公孫珣依舊從容。“魏公不知道,昨日隨我行縣的一名縣尉,公然越矩輕慢于我,也是被我殺了的,卻未曾見他手下縣卒圍著我要什么道理…還是說,魏公覺得小子我行事不堪,有意指點我如何行政?”
魏松怔了半響,方才盯著對方腰間隱隱露出的紫綬尷尬應道:“我一免官之人,如何能指點君候行政呢?”
“我想也是。”公孫珣終于回過頭來,也是一臉嘲諷。“若是魏公覺得我殘暴不仁,不堪為官,可以去尋冀州方伯王公檢舉,王公人就在鄴城,從邯鄲去尋人的話怕是比到此處還快;也可以寫家書給洛陽魏仆射,魏仆射為尚書臺佐政,位高權重…這二人,處置起我來都是舉手之為,何必來專門尋我呢?”
魏松面色難堪,默然不語。
場面僵硬了下來,而那魏松之子魏暢身為人子卻眼看著自家父親有些受迫,自然也是忍耐不住,便當即對著公孫珣拱手而言:“君候,我家大人非是要借著伯父權位干涉地方行政…只是,那申氏雖然不堪,卻也是本地大族,在此地綿延百年,須臾間其中一支嫡脈便遭滅門之禍,也是讓國中上下諸宗族、大戶驚恐不已。不瞞君候,這一次,我家大人乃是受國中諸多宗族聯手推舉,代表了整個趙國的名族來請君候行事緩和一二。”
年輕人嘛,又覺得自己腰桿子蠻硬的,于是不免慷慨激昂。
“原來如此,我曉得了。”公孫珣看著眼前這對父子也是‘恍然大悟’。“你們魏氏并不是要借著權位來壓制我…”
“這是自然。”魏暢趕緊昂然應道。
“而是要領著我治下的宗賊公然抗漢家之政!”公孫珣忽然面色一冷。“整個趙國的名族受了我的委屈,不去尋別人,卻要去尋你們魏氏,想來,你們魏氏在趙國已經作威作福日久,早已經視漢土為私域了吧?故此,這才容不得我這個大漢忠良。你們與我直言,那向栩向公是不是被你們魏氏逼迫,這才整日高窩于房中,不敢出官寺半步?”
魏暢目瞪口呆。
“君候!”那邊魏松聽的頭皮發麻,再想到眼前這人的戰績和自己兄長的囑咐,也是趕緊從石頭上起身迎著對方行禮。“請您明鑒,我們魏氏在鄉中多年,從未有絲毫不法之舉,這一次也沒有與君候行政對抗之意…實在是受了那些鄉中宗族的蠱惑,這才有所誤會,還請你萬萬不要有所誤解。”
“你們魏氏在鄉中,從未有絲毫不法之舉?!”公孫珣一聲冷笑。
“蒼天可鑒!”魏松不顧一切,直接俯身行禮。
公孫珣嘴角輕翹:“如此說來,魏氏連算賦都未曾少過縣中半分了?!”
“我在魯國任中時的情形著實不知,”魏松一把拽住了自己還在發愣的兒子,讓其行禮賠罪,然后便迫不及待的言道。“但自從我回鄉打理族中政務以后,我魏氏絕沒有半分算賦上的拖欠、欺瞞。而且不止如此,我在家中這些年,凡是遇到家中族中與別家別戶有所爭執,從來不問區直,都是將好處讓給別家,盡量鄉中避免訴訟;遇到鄉鄰生活困苦,也從來都是饋贈不斷,斷然不讓鄉鄰出現饑餒之事;辦理私學,教授子弟,也是不論出身,來去自由;甚至我家中大門都是四季常開,只要是愿意來的,都是隨意出入…君候,這些事情,趙國國中人盡皆知,還請你明察秋毫!”
公孫珣不由一聲嗤笑,卻是忽然上前扶起了對方父子:“開個玩笑而已,魏公如何就當真了?魏氏在趙國的德行我早就清楚,兩位魏公的大名我更是在洛陽時便有所耳聞…”
魏暢茫然起身,依舊是目瞪口呆,而魏松則是氣喘連連,汗流浹背,好像又爬了一遍山一樣。
說實話,這魏松是真怕了,也是真后悔了…你說,他一個宗族老小都在本地的人,怎么就想著趟這種渾水,跟一個有著屠城滅國、殺人滅族履歷的邊郡武夫來交涉呢?按照之前他兄長信中所言,眼前這人是真的膽大包天,不是假的。
你說,當時他怎么被那群人給攛掇的抹不開面子,然后飄飄然的點頭應下了呢?
說到底,對方再張狂,也不過是一任縣令而已,而且掛著紫綬金印縣令也是這天底下獨一份…人家干的再出格,最多最多,按照自己兄長所言,忍個兩年便可。等此人過了二十五歲,成為兩千石走人,萬事也就都過去了。
到時候,天還是那么藍,這趙國的風景還是那么美,自己也可以來這馬服山中長嘯的,對不對?
“魏公啊。”公孫珣扔下魏暢,專心扶著魏松言正色道。“不是我這人天生愿意做酷吏之舉,然后留下殘虐的名聲,而是這邯鄲的情形逼得我不得不嚴肅綱紀…魏公知道我剛才在看什么地理嗎?”
魏松張口欲言,卻又覺得胸口依舊心跳不止,然后血氣上翻,也是不敢再多嘴。
“不瞞魏公,我停在此處,乃是在看這趙國的三層分線。”公孫珣宛如沒事人一般,就在這坡上攬著對方的胳膊,對著周邊景色指點了起來。“魏公請看…你們趙國雖然是南北走向的長條狀,可從地理上來看,卻是自西向東在高低上呈階梯狀。”
魏松總算緩過勁來,微微點了下頭…對方所言確實是大實話。
“五座縣城,俱在最東側,乃是平原之地,而且水系豐富,不說都是邯鄲南面畝產三石的美田那般,但有水利之處,也都差不離的。”公孫珣繼續拽著對方轉向西面言道。“然后中間,也就是從馬服山往西,乃是山丘縱橫之地,此地百姓大多躲在山谷臨河出散居,便是用心耕種,一畝田不過兩石粟而已,日子只能是勉強度日,卻還要遭受到官吏、豪強的盤剝,以及盜匪的襲擾…”
“何來盜匪?”身后的魏暢一時沒能忍住。“我等在家中并未聽過邯鄲還有盜匪之說啊?”
“這就要再往西看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過了山丘地形,再往西進入太行山嶺,綿延數百里,這個號為黑山,那個號為紫山的,里面到處都是流民聚居之處,他們或是在家中受不了欺壓盤剝,或是為了躲避官府徭役征收,便棄了家業,據山野而居,半匪半民,宛如野人…正所謂,‘苛政猛于虎也’,魏公德高如此,怎么可能會不明白這里面的道理呢?”
魏松面色半青半紅,勉力尷尬言道:“我幼年游學,然后宦游十余載,自打卸任后便長居在邯鄲城南富庶之地,確實不知道此處百姓之艱難,不過我在魯國為相,彼處挨著泰山,也是頗有相似之處,‘苛政猛于虎’之言反而恰好出于彼…”
“魏公啊!”公孫珣聽得不耐,便直接打斷對方言道。“依我來看,你們趙國的某些豪強大戶的主事之人,還有郡縣吏員,其實個個該殺。而說到滅族,每家都滅大概是有些殘暴,但什么據街設壘的申氏,滅了也就滅了,輪不到人家往你家門口一跪,然后你們魏氏便跟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魏松當即不敢再言…話到此處,他哪里還不曉得,那邯鄲城內外的事情,早就被這個年輕的縣君洞悉,自己此行能夠這么快撞上來,說不定是人家早有準備,專門候在這里呢。
“不過,魏公既然來了,我自然是要與你一個面子的。”公孫珣到此時方才松開手言道。“那些人不是在魏公家中嗎?還請以我的名義在你家中設個宴,將那些請托與你的諸位,還有在城中觀望的諸位朝廷命官,還有閉門不納的李氏,以及此次沒有跟著那群人走的秦氏…總之便是邯鄲城內外所有頭面人物,全都請過去。屆時,還請魏公出面說和一下,只要他們愿意當面給我認錯,然后各族能保證謹守法度,郡吏們再讓出郡中所有顯職,我就既往不咎,饒他們一條命也是無妨的。”
魏松思索良久,終究是氣勢已泄,居然緩緩點頭。
“這不就成了嗎?”公孫珣當即大笑。“魏公德高,此去必然能為我說動這些趙國豪杰…不如,且乘我的車子回去?我稍作準備,便去魏公家中一會?”
魏松不敢不應。
然而,扶著自己兒子往山下走了幾步,魏松忽然又回頭正色詢問:“君候,若是我盡力游說,他們依然不應,屆時鋌而走險又如何?”
“魏公說呢?”公孫珣昂然反問。
魏松嘆了口氣,繼續扶著自己兒子往下走,又走了幾步,又是忽然回頭:“其實,據家兄所言,君侯任此縣令不過是權宜之計,為兩千石也是遲早之事,甚至中樞諸公也多有為君侯不平的…既如此…”
“魏公到底要說什么?”公孫珣不以為然的打斷對方。
“老朽的意思是,既然君侯沒有功業之累,何妨緩緩行政?”魏松滿臉疑惑的問道。“便是要處置這些人,便是要取國中職權,也不必如此惶急吧?慢慢行事,總是不至于落得一個酷吏之名的。”
“無妨。”公孫珣居高臨下,正色應道。“我觀民生艱難,感同身受,便是半刻也等不得!至于酷吏之名…若能讓士民知我有保境安民之能,酷吏也就酷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