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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故壘蕭蕭夏如秋(續)

  “京卿具體是什么法子?”停了好長一陣子,殿中的沉寂方才由少年天子用略帶期待的語氣給打破。

  畢竟,雙方坦誠至于斯,就不必再繞圈子了。

  “躲過韓司州其實很簡單。”京澤也回過神來,倒是依舊平靜以對。“臣為陛下在三江口拖延一點時間,陛下不用管太多,直接帶著一些要害人物與臣的一封書信,往大江下游找廬江太守韓銳便是…”

  天子微微一怔,儼然是對這個名字有些措手不及。

  而京澤儼然早有考慮,卻是順勢釋了幾句:“韓府君是燕公同窗故人,自長安令至武都太守,再到去年初遷為廬江太守,本意就是因為廬江位置特殊,正好卡在江夏、丹陽、吳郡之間,需要用個燕公放心的人。而且他非但是廬江太守,還領了橫江將軍,監管大江下游水師。換言之,此人身份,足可自作主張,即刻護送陛下北上。”

  “朕知道這些…”天子微微嘆氣,明顯稍有猶豫。“可韓銳其人,素來對朕頗有耿介,對漢室也殊無敬意。”

  “陛下,”京澤正色言道。“敬不敬其實無所謂,現在我們要防備的只是上游韓司州自作主張、妄學吳漢,與其他無關。而如今江夏被三面夾住,北面安陸的徐公明、臧宣高距離韓司州太近,名義上又有統屬關系,所以往安陸降服怕是一樣躲不開韓將軍,只有下游能避開!”

  劉協微微搖頭,復又頷首…很顯然,他還是對韓銳有所憂慮,但眼下似乎也別無他路,所以才會如此。

  “陛下放心!”京澤見狀不由苦笑。“當日咱們出逃長安之時,彼時還是長安令的韓府君便對臣的身份有所疑了,不然也不會獨獨射臣一箭。故只要臣手書一封,自陳間諜,盡言燕公急需陛下往洛陽行禪讓事,又說燕公有心要韓司州清理江夏,要陛下單獨早行,其人必然不會生疑,也不會為難于陛下的…”

  劉協聽到這里,依舊猶豫搖頭:“此策不妥,多此一舉固然可保韓銳速速送朕北走,讓朕無憂,卻讓京卿將來難辦…可卿自己跳出來,豈不是明擺著告訴那韓當與燕公,是卿今日疑他們,或者干脆壞他們好事嗎?”

  “無妨。”京澤也搖頭相對。“臣本義并不信燕公欲圖陛下,便是真有此事,臣也無懼,因為臣當日來做間時,除了燕公之外,還直接受賈相命令,而賈相在銅雀臺上曾光明正大要燕公保漢室傳承,還漢室恩德。有他遮蔽,莫說韓義公,便是燕公也最多對臣不滿,卻不至于為此事追究臣的…大不了回去后做個閑人便是。”

  聽到這里,天子再度認真思索了一番,到底是重重頷首,因為也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了——這是躲開韓當的唯一可行路線,而在呂范南下荊南去迎接士燮以后,韓當才是周邊諸多燕軍將領中唯一有資格仿效吳漢的人。

  所以,也只要躲開他就行了。至于…

  “至于皇長子嘛。”

  就在這時,京澤低頭停頓了一下,便繼續從容言道。“其實也簡單…皇子年幼,尚在襁褓,幾乎無法辨識…何妨用趙氏孤兒的舊策,讓其以京氏義子之名養在臣的名下,自然可以不用憂慮一些無端之事。”

  天子再度怔住:“此何意也?卿在江夏何時有的子嗣?”

  “江夏這邊臣并無親生子嗣。”京有喜一聲嘆氣。“但這些年沿途奔波,一路上所見失怙失恃的嬰兒卻不少,前幾日不還有沙羨之亂嗎?三江口那里臣至少養了得有十七八個,大的小的都有…不如讓皇后挑一個,假做是太子,隨陛下一起北上洛陽,然后盡量養一養便是,養成養不成也都能不負心…而皇子便大膽留在臣這里,只陛下夫婦與臣夫婦知曉,而因為是義子的緣故,連姓氏都不用改,就怕陛下不舍得而已!”

  天子思索片刻,也是一聲嘆氣:“這確實是個法子,比躲避韓義公之策還來得可靠…至于舍得不舍得,這不是朕心中有憂慮,才主動相求的嗎?只要皇后不鬧,朕便無話可說。不過,京卿既出此言,想來皇后那邊已經應許了吧?”

  京澤緩緩點頭:“皇后早已應下。”

  君臣二人登時無話,隔了片刻,便在殿中相辭,各自回去準備了。

  且不提小天子如何,京澤回到自己在西陵城的府邸中稍作梳洗,便準備早早休憩,明日便返回三江口以作了斷。然而,誰都知道江夏命運如今掌握在這位車騎將軍手中,故從傍晚時分,約莫著其人面圣回來梳洗妥當,上門的訪客便開始絡繹不絕,其中不乏有一些在此地數年有所交往之人,其人無奈,只能強打精神稍作招待,然后好言安慰,暗示大局將定,不必過于憂慮云云…

  而等到晚間夜深,諸多客人皆走,卻又有一人獨自留在最后,久久不去。原本已經轉回后舍的京澤愈發無奈,只能親自再來看,卻不免心下恍然——原來,留在此處不愿走的人乃是崔琰崔季珪。

  其人受劉備之托在江夏盤桓,本意是催促沙羨那群人出兵往襄陽,結果一事無成,所以至此。

  “京車騎。”崔琰等到京澤單獨再來,趕緊匆匆起身行禮。

  “崔君。”

  燭火下,京澤見到素來以儀表出名的對方居然和自己一樣憔悴枯槁,也是感嘆不已。“足下請放心吧,左將軍身死,其部屬多有赦免,所謂宗賊只是針對江漢一帶的本土大戶,與君無關…待江夏事了,我也會為崔君求赦的,想來燕公也不會再計較昔日舊事的。”

  崔琰不由失聲苦笑:“如此說來,江夏與天子已經下定決心要降服了?”

  “崔君。”京澤無奈,只能反問。“從漢室正統而言,除了天子與尚在襁褓的皇長子外,已經并無他人可承襲,難道非要誓死抵抗,弄得漢室絕后才行嗎?而且,天子終究只是一個少年,一直到現在才十八而已,為什么一定要他如何如何激烈呢?”

  “那漢臣呢?”崔琰不免再問。“漢家養士四百年…”

  “八成都死在靈帝初平年間了。”出乎預料,京澤依舊和氣。“我舅父便是那時死的。然后董袁之亂、西遷之事、東狩之事,遷延至此,還能剩下幾個漢臣?若崔君是指執金吾(李邵)與太尉(劉表),不如早早休了這個心思…執金吾之所以消失不見,不是去準備什么去了,而是其人之前便準備劫持天子降服求生,去尋我商議時被我扣押在三江口;太傅更是早早預備下了去丹陽的船只,準備即刻渡江去尋陶徐州,儼然是借后者的面子與士威彥入洛的機會,求個安生。”

  崔琰沉默一時,他下午剛從劉表那里來,如何不知呢?

  “崔君還有什么想問的嗎?”京澤疲憊至極,只想早些結束。

  崔季珪緩緩搖頭:“沒有了…其實亂世如江河,人人爭渡,我等一開始便礙于眼界乘錯了船,為天下大勢所棄,那到此時還能有什么可求的呢?唯望足下保重。”

  言罷,其人直接行禮告辭,倒也沒有失去風度。

  京澤不以為意,轉身自去休息。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其人便立即出發,準備從城南江畔渡口處往歸三江口。

  然而剛到江畔,渡口軍官便帶著一名老仆求見,據軍官說,昨夜深夜時分,有一個叫崔琰之人持了太尉文書,往渡口處借了一艘小舟,本以為他是要乘船逃竄,結果此人獨自行船到江心,只在勾月之下飲了一壺酒,然后便直接跳江而去,不見尸首…唯獨上舟前其人曾言,若今日京車騎至此,務必要讓他的家仆代他謝一謝才行。

  京澤聞言,居然沒有意外,只是平靜招呼崔琰那名老仆上前:“老丈,你家主人有何言語?”

  “回稟車騎將軍。”畢竟是崔琰隨身多年的仆從,說話居然有條不紊。“我家主人只有兩言,一則謝過車騎將軍多次誠心照顧;二則,是要老朽轉告將軍,他不愿意降,不是因為對燕公心懷耿耿,也不是擔心燕公會容不下他,而是離開北面太久,將來燕國的天下他這等舊時士人,著實不知該以何等身份立足…而他今日投江,也不是什么殉死之意,乃是亂世如渡河,著實辛苦,臨到江畔,雖然也可茍且,卻已然力盡,著實不愿再走罷了。”

  京澤終于動容。

  江水東行不止,這位大漢車騎將軍立于江畔,久久不語,而等到回過神來卻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而眼見著身前崔氏老仆仍在俯首相對,其人不由懇切相詢:“老者可有去處?”

  “車騎將軍無須為老朽勞心。”崔氏老仆緩緩而對。“仆雖區區孑然一人,可北面崔氏尚在,且在城中靜待,等此地戰事平息,自可收拾主人遺物,往歸清河老家。”

  京澤即刻頷首,卻是兀自上船去了。

  而等到他乘船逆流而上,往歸三江口,更是有條不紊,先是給韓銳寫了信,讓袁皇后隨身攜帶,并親自送后者帶著一個假子順江而下與天子匯合。隨即,又喚來自己妻子袁氏,帶著包括那皇子,也就是呂布遺腹子在內的十幾個孤兒一起,攜帶一封寫給故友杜畿的書信往北面安陸方向而去——他知道徐公明為人謹慎,又是個軍紀極嚴之人,再加上這封給杜畿的書信,自己妻子還有那群收養的孤兒在彼處絕不會出錯。

  等到一切妥當,其人又等了三日,約莫著妻子、天子一行人都已經來不及追索,這才發信給上游沙羨韓義公處,讓后者順江而下,來接管漢室朝廷的最后一支兵馬。

  而信函發出以后,當日晚間,京有喜復又釋放了執金吾李邵,將兵符軍令一應委之,然后仿效崔琰那般,行船江心,飲酒之后,從容著甲投江,一去不回。

  沒有與李邵促膝長談,不是對方不配什么的,而是沒必要。

  至于尋死的理由嘛,太多太多了…譬如之前為了那個孩子對漢室、對燕國的雙重負罪感;譬如做了這么久的間諜,回去坦露身份只會成為史書笑柄;譬如想用自己的死換來燕公對小天子與‘皇子’的饒恕,這點京澤相信公孫珣一定會懂,也一定會同意。

  但是,這些理由也都不是理由,真要腆著臉活下去,還是能活的。最主要的一個理由,卻還是崔琰說的更透徹一些——人生如行路,而亂世卻更艱難,宛如負重渡河。

  而所負的道德、倫理、利益、價值、性命、人心、功業,這些東西對于天賦并不是很出色、性格也有些幼稚的京澤而言未免太過沉重了,而他偏偏不自量力,想要多負多得。

  故此,行至于此,哪怕對岸就在眼前,他也已經疲憊不堪了。

  正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負重渡河者多溺于岸旁。

  ————我是疲憊不堪的分割線————

“臣松之案,及漢末,楊彪、京澤負漢室之任,河北全覆而走之中原,中原全覆則走之江夏,江夏不存則出帝而降自死于江水。后人或笑二者迂拙,皆徒勞亡于三江口。不知時局至此,已萬無可存之理,楊、京二忠,亦不過吾盡吾心已耳。俗語有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亦可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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