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整個江夏近乎失控。
而失控之中,沙羨最先出了亂子,不是投降也不是逃竄,而是爆發了一場幾乎致使整座城市毀壞的內亂。
話說,之前聚集在這里的南郡、江夏大戶,囤積了大概兩萬之眾,坐觀劉備成敗,并在劉備戰死后立即向襄陽派出使者,試圖投降。但隨著‘桃花之宴’事件的出現,蔡瑁、蒯良、張允等人被處死,整個南郡的大戶幾乎全被充公,沙羨這里所謂‘保衛皇后’的一眾大漢忠良瞬間驚悚,旋即分裂。
大軍壓境之下,當然有人依舊試圖尋求降服的可能性,可也有人情知自己在什么‘宗賊’名冊上,卻死活不愿投降。
于是乎,內訌忽然無預兆的爆發,雙方在袁皇后的‘寢宮’附近往來攻殺不斷,具體經過好像王粲寫的那本《燕公平高麗記》小薄冊中記載的高句麗內亂一般荒謬,到最后袁皇后不得不抱著皇長子在些許忠心甲士的護佑下逃出沙羨,往三江口投奔自己妹夫京澤。
而袁皇后一走,沙羨連最后一絲自我恢復秩序的可能都不復存在,卻是被南郡降將文聘引荊州水軍從容攻下。
四月十八,韓當引大軍入駐沙羨,幾乎是甫一抵達此處,便大開殺戒!
先是針對作亂本身,確切有殺良者、劫掠者,一旦指證或尋得賊贓,便即刻處決!然后,全體降卒復又十一抽殺、軍官五一抽殺,以對這種戰爭中的亂象做總負責!然后又按照燕國法度,針對拒不投降一條再行軍律,軍官二度十一抽殺!
這還沒完,等到亂事處置完畢后,韓義公復又按照劉玄德的宗賊名單,凡為名單上的家族領頭者,一律格殺勿論!最后又將所有這些軍中的家族子弟押送向北,送往陰山勞改!
這一圈殺下來,殺得沙羨徹底安靜下來不說,隔著一個三江口,原本也已經在內亂邊緣的西陵城居然也跟著安靜了下來。
四月廿三,等韓當殺完人以后,張昭便以江東留守的身份,從已經接壤的江夏南部地區送來了豫章、丹陽兩郡的降表,這下子,江夏再無轉圜。而就在第二日,三江口的京澤京車騎幾乎是孤身回到了西陵,并請求面謁天子。
當然了,此時也無所謂謁見不謁見了,小天子也等著他來做主呢。君臣二人相見,不等劉協走下臺階哭出來,進入‘殿中’的京澤便開門見山了。
“陛下。”京有喜眼窩深陷,雙目充血,發梢枯萎,一看便是為大漢鞠躬盡瘁所致,而這幅形容與其人身上那華麗的錦袍、印綬,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降了吧!”
劉協止住眼淚,眼眶發紅,卻是既不發怒,也沒有釋然之意:“京車騎,這幾日內,此言朕已經聽了不下百遍了…”
“那為何不降?”京澤失神相詢。
“若數日前,卿親自來說,朕或許便就降了。”已經十八歲的天子懇切相對。“但桃花之宴與近日沙羨之屠后,朕與太尉相論,都害怕韓當是來做吳漢的!”
吳漢二字一處,京澤居然無言以對。
話說,劉協口中的吳漢乃是云臺廿八將排名第二的大漢功臣。歷史上,劉協的祖宗劉秀能再造炎漢,此人的功勞還有此人與劉秀的私人關系根本就不必多言!基本上就是只差了一旁鄧芝的祖宗鄧禹一頭,算是武將中功勞最大、根基最深的一位,所以拿韓當來比較吳漢,似乎還真挺合適。
但是,劉協此時舉例卻不是論什么功勞,而是指一段歷史公案。
歷史上,王莽亂政,天下分崩,劉秀再造炎漢,打到最后,就是隴、蜀二地最為折騰,尤其是蜀地天子公孫述。這位號稱白帝的公孫天子先是與劉秀以讖緯為根據,公開辯論天命,然后又連續刺殺了劉秀麾下大將來翕、彭岑,最后逼得光武派出了吳漢。
而這一次,吳漢自然是成功擊破蜀地,卻在入蜀后大肆屠殺,公孫述全族老幼,還有降將中的佼佼者、蜀地的名族大戶,幾乎被他屠戮殆盡!并放火燒掉了公孫述的宮殿!
事后,劉秀自然是勃然大怒,公開斥責吳漢此舉有失吊民伐罪之義,其言辭激烈,幾乎稱的上是‘嚴厲譴責’了。
當然了,譴責歸譴責,卻不耽誤吳漢從蜀地一出來就順路代替劉秀祭祀祖宗,不耽誤吳漢繼續出將入相,也不耽誤其人死時被破格以歷史上霍光的規格下葬,更不耽誤有漢一朝其人是公認的光武功臣第二、左膀右臂一般的人物。
實際上,這件事情背后的貓膩稍微有點政治常識的人都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漢一朝當然不會公開議論,但這些年,尤其是之前燕軍伐蜀時,各種討論不免牽扯此事,很多人干脆公開表示,這就是劉秀的示意,或者說吳漢揣摩到了劉秀的心意!
至于后來劉秀的公開譴責,幾分是真情實意,幾分是因為之前跟公孫述論戰天命時說了‘君非亂臣賊子’,有暗示會饒過對方的政治許諾意味,所以不得不做做樣子…恐怕還真不好說!
那么問題來了,韓當這種人,且不提有沒有得到公孫珣的暗示,便是沒有,以他的政治根基,也不說屠了江夏了,直接宰了劉協、殺光整個江夏小朝廷,耽誤他是大燕武勛之首嗎?
不耽誤啊!
正所謂,你祖宗做的,我做不得?
而且公孫氏與劉氏,翻來調去的,說不得還真是天意如此呢!
真要是那樣,大家徒勞送了性命,無外乎就是換來公孫珣的一紙譴責而已!說不定這次的譴責和自責還能上布告!
但也僅此而已了。
事實上,聽到吳漢二字以后,連京澤便不知道該如何打消天子的疑慮了…因為他也不確定韓當會不會為了公孫珣而私下起了為對方解決麻煩的心思。
“當然,朕也知道,韓義公真要來殺,如今我等也只是坐以待斃而已。”小天子儼然也想了許多,倒是在京澤身前的臺階上說得透徹。“所以細細想來,一則朕不甘心降服后再死,徒勞淪為他人笑柄;二則朕若死倒無妨,唯慮皇兒尚在襁褓,兩位貴人再無依靠!”:
京澤心中微動。
而天子也繼續感嘆不停:“仔細想想,兩位貴人為朕盡喪全族,又隨朕淪落至此,三人相依為命多年,焉能不憐?還有皇兒,雖然皇后與朕不合,可自董袁之亂以來,朕便是孤家寡人,漢室皇裔,唯此一續,也是可嘆!”
“臣請陛下屏退左右…”思索了許久,聽到這里以后,京澤終于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臣有話要和陛下說。”
天子并沒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感覺,只是抬手示意鄧芝等人離去:“朕大概猜得到,車騎將軍在三江口必然得了燕軍訊息…朕也想聽聽。”
“韓義公將軍確有訊息到三江口,若陛下能降服,可有世襲罔替的萬戶侯待遇,往陛下母族所在趙國王氏附近居住;若不愿世襲罔替,三代后自可科舉出仕、從商務農…絕不禁止。”京澤眼看著殿中鄧芝等人與幾名侍從俱皆離去,卻果然是順口說出了一些大家早有預料的東西。“據說燕公在洛陽北面已經開始搭建高臺了,雖無確切言語,可按照已經往荊南去迎士威彥的燕國大司馬呂子衡所猜度,燕公應該是想以禪讓之禮在洛陽從容登天子位,并順勢遷都!若如此…”
“若如此,朕一家性命或許可保一時。”天子難得釋然片刻,卻又緩緩搖頭。“可日后呢?禪讓之后,兩年三年,朕長子夭折,難道不是尋常事;四年五年,妻妾俱亡,也是無話可說;等十年八年,朕本人也無后而亡了…到時候燕公大發慈悲之心,讓左將軍的兒子繼承朕的爵位,豈不是皆大歡喜?”
京澤幽幽一嘆:“臣也想到此番可能了…只是臣還想問一問陛下,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是心念大漢威嚴,寧可玉石俱焚,拼著身死也要讓北面難堪一時;還是說,若真有可能存身,便盡量存身?”
天子猶豫了片刻,終于坦誠以對:“朕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若能存身,自然愿意存身…只是對上燕公,朕真的全然沒有半點倚仗!他的心思,朕全然不懂!”
京澤緩緩點頭,這跟他理解的一樣。實際上,眼前這位少年天子從被董卓控制以后,就一直表現出了極高的求生欲與分寸感。其人是親身經歷了那些亂世,經歷了他那些尊貴的至親被人活活弄死的,這種畏懼是種在這位少年天子心里的。所以一直以來,這位天子對漢室復興的責任感都是建立在必要的安全感之上的。
而當日長安那一遭,其人更多是被燕公給存心反向設計了,正是因為三家外戚的忽然整體消失使得這位小天子的安全感陡然崩塌,才終于就此下定決心外逃的。
再結合后來的種種事端,只能說,弱者為何要戰斗了?
“故此,陛下此時主要擔憂兩點…”京澤思索清楚,復又追問不止。“一則主動降服后會被韓義公這位不必在意功績、名聲之人不顧一切仿效吳漢那般輕易屠戮于江夏;二則,即便是主動協助禪讓,后來終究也不能在燕國治下從容延續后代香火?”
“正是如此。”天子依舊顯得稚嫩的臉上泛出一絲苦笑。“莫非車騎將軍有什么主意嗎?”
“不敢學安利號那般給貨物打包票。”京澤其實此時決心已定,但心中面上居然殊無異樣,反而格外平靜。“但還是有些主意的…前者,臣或能繞開韓義公,將陛下直接從他路送往洛陽;后者,臣不能保陛下本人與兩位貴人還有皇后的安全,卻能盡全力來保皇長子平安!”
天子沉默一時。
“陛下,臣是燕公死間!”京澤繼續輕聲相對,算是做了個補充和解釋,然而其人言語既出,既沒有釋然之意,也沒有什么決絕之態。
對此,天子緩緩頷首,也未有多少驚訝之色:“朕何嘗沒有猜度?但世道如此,能救朕且愿救朕者唯卿一人,也就無所謂了。且卿若真為燕公間諜,朕說不得也就真能活了。”
京澤聞言只能哂笑,天子也尷尬失笑。
而此笑之后,二人就在殿中直立相對,平靜無言。
天子在階上,京澤在階下,周邊一時鴉雀無聲。唯獨一聲蟬鳴自殿外忽然響起,提醒著二人,年季流轉,時光不停,若從當年京澤出任虎賁中郎將算起,他們二人居然已經朝夕相處年了。
正所謂:人生多別離,盛年能幾時?來回三千里,竟同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