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術的威逼得逞了,在他提出了那兩個明顯帶有極大侮辱性兼特殊政治含義的要求后,第二日白天,剛剛走到章陵白水鄉的時候,眼瞅著就要十七歲的小天子便直接妥協了,而且妥協的極為徹底。
半個月前還是個被軟禁的囚犯,前一日還只是個白身的袁公路,憑借著前女婿呂布給他留下的兩千兵,搖身一變成為了大漢朝的大將軍錄尚書事。
沒辦法,司空這個職務天子實在是沒臉送出去…人家曹孟德為國盡忠剛剛才七八日而已,這么做太昧良心了!但大將軍這玩意,卻隨著天子倉促立了呂布遺孀袁夫人為皇后以后,變得有些合情合理起來。
畢竟嘛,自古以來外戚為大將軍也算是漢室的根本政治傳統了。
而從袁術的角度來說,白水鄉之后,不管如何,四世間出了五位三公級別大員的天下仲姓袁氏,如今竟然還達成了外戚的成就…完全可以說袁公路已經將袁氏的地位提高到一個新的位置了。
死而無憾了!
當然了,此事雖然看起來因為天子的妥協而一時皆大歡喜,可疑慮還是有的。
比如說很多臣工就不理解,即便是想用嫁女兒這種方式獲得名正言順控制天子的權力,可袁大將軍為何一定要讓長女做皇后呢?
須知道,袁術兩個女兒,小女兒雖然沒到確切及笄的年紀,卻也有十三四歲,強行及笄與天子成婚也是完全可行的…相對而言,袁術長女,呂布遺孀袁夫人未免有些微妙。
倒不是說寡婦如何,寡婦當皇后在漢室也算是某種傳統了,而且有意思的是,幾位寡婦皇后都為漢室剩下了極為出色的繼承人,文帝、武帝的生母全都是寡婦出身,而且前期并不受寵,后來卻母以子貴。
可問題在于,這呂布不是才剛剛失足而死嗎?
區區三五日而已,頭七都沒過,這邊就急著嫁過來做皇后,未免給人一種袁氏在刻意侮辱天子的感覺。
實際上,白水鄉之后的路上,天子身側一些僅存的大臣們私下議論紛紛,也只能想出兩個可能性:
其一,袁大將軍就是在刻意羞辱天子,而且是無端的羞辱天子。
畢竟嘛,是個人誰感覺到了,袁公路現在的精神狀態確實有些不正常,很多人猜想,袁大將軍這應該是之前被軟禁時吃的豬羊雜碎太多,以至于腦子確實有這么一點恙,再加上時局確實壞道了極致,這才如此不講究。
而其二,卻是有人以為,這可能是因為呂布猝死,袁大將軍實際上并不能真正妥善控制那關鍵的兩千兵馬,而其長女袁夫人,也就是現在的袁皇后了,某種程度上因為她的遺孀身份對這支漢室最后的武裝力量也保有影響力。
所以袁大將軍此舉,看起來是肆無忌憚、任意而為,其實是心中思慮妥當、一石二鳥,既控制了天子,奪得了政權,又隔絕了長女,徹底控制了軍隊!
堪稱完美!
但不管如何了,匆匆逃難路上,堂堂漢室朝堂凋零到了這種份上,體面盡失,這種議論反而顯得可笑…講句難聽點的話,這個時候的天子權威與大臣臉面,甚至都比不上每日宿營后的一碗熱水來的重要。
一碗熱水可以解乏,可以取暖,漢室體面是個什么玩意?!且到江夏再說吧!
話說這一日,乃是十月最后一天,匆匆南行的天子一行人約三四千眾來到了南陽郡與江夏郡交界處的隨(通隋)縣境內,眼見著天色將晚,卻來不及入城,便干脆宿在了城北二十里外一處挨著溠水的荒丘之上。
不過,說是荒丘,傍晚夕陽下宿營以后,卻有隨行官員發現了一處殘碑,細細一看才曉得此處居然是天下聞名的斷蛇丘!
所謂斷蛇丘,乃是說春秋時隋候在此遇到了一條斷成兩截卻不死的大蛇,以為神異,便下令上藥連結,而大蛇受藥連起后立即游動如常,一走了之…后來卻主動叼著一顆巨大的寶珠來見隋候以作報答。
而這個寶珠,便是與和氏璧并稱的隋候珠了。
眾人既然知道此處來歷,自然少不了一番談古論今。而別人倒也罷了,天子卻是忽然順著這個典故想起和氏璧所成的傳國玉璽來。想當年,洛陽大亂,年未十歲的他隨兄長少帝劉辨一起逃亡邙山,回來以后,天子六璽俱在,卻獨獨不見了傳國璽。
此時天子思及此事,一來,不免聯想起漢室失天命一論;二來,卻是又想起了他那無辜被鴆殺的兄長…卻是一時感時傷懷,轉身來到自己營帳旁的荒丘之上,立在河畔,望著溠水潸然淚下。
而且越想便越傷心,越傷心眼淚便越停不下來。
正所謂,滔滔長河,亙古奔流,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周圍士卒還是第一次看到天子流眼淚,而且眼見著所謂天子哭起來跟自家十七八歲的熊孩子相比并無倆樣,也是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話說,此時天子基本上被隔離開來,除了這些袁術所分派士卒外,唯獨袁皇后與兩位貴人能在身旁,而兩位貴人這幾日根本不敢出帳…所以袁皇后倒不免惴惴和慚愧起來。
這是當然的。
半路夫妻,強行借兵馬占據后位,偏偏這幾日晚間夫妻之間的肌膚之恩也還是有的,再加上袁皇后心中有事,總覺得愧對天子…但無論如何了,如今天子哭成這樣,周圍并無他人,身為正經夫妻,袁皇后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勸慰。
“皇后不懂!”天子見到袁皇后來問,反而哭的愈發傷心起來,甚至不得不遮面相對。“朕是想到我那去世已久的皇兄,更兼心知不能免于皇兄舊事,所以才如此難安…”
袁皇后聞言驚疑萬分:“陛下何出此言?身后蔡將軍并未放燕逆過來,咱們不是已經一路逃到江夏邊上了嗎?到了江夏,按照幾位大臣們所言,總是能再有幾年穩妥日子的,到時候再做計較便是…”
天子搖頭不止:“皇后何必遮掩?殺朕者未必是燕逆,且事到如今,燕逆真殺了朕,陣也沒什么不甘心的了…怕只怕是大將軍!”
袁皇后一時驚惶,卻只能勉力強笑再勸:“陛下不妨寬心,我父未必有此意。”
“若無此意,何至于身處軍中卻連身側侍衛都要被驅逐?”天子愈發搖頭。“我從長安至此,身側不過三四十虎賁軍甲士以做防備,如今大將軍手握兩千軍環繞,名位、軍權俱在,何懼三四十人?可大將軍偏偏就要將區區三四十人攆走,宦官也只兩三人…儼然是隨時要殺朕!”
袁皇后聽到最后,愈發惶急不安,但剛要說話,天子卻已經止淚回頭,正色相對:“勞煩皇后去請一請大將軍!就說朕雖羸弱,亦是高祖之后,并不懼死…他若欲殺朕,今日便殺了吧!否則,還請將原本舊人換回來!”
言罷,其人兀自扭頭去看溠水,再不回頭。
袁皇后尷尬無比,卻又躲不過去,卻是緩緩頷首,無奈退下。
話說,袁皇后雖然年紀不大,卻最起碼能確定三件事情,第一,自己父親雖然確實有些瘋癲意味,但其實并沒有殺了天子的意思,最起碼短期內是沒有的;第二,天子的委屈、擔憂和負氣是毋庸置疑的,也是可以理解的,逼到這份上,連隨行的老宮女都私下議論紛紛,何況他本人?
但是話說回來,袁皇后卻也不好,更不敢讓自己父親和‘新丈夫’見面。因為她能看出來,自己父親狀態不正常,沒有那個意思未必不能做出那種事情,然后天子也明顯是帶了極大怨氣的…雙方此時見面怕落到,便是原本袁術沒有不忍言的想法,說不得也會有什么不忍言之事發聲。
于是乎,袁皇后轉身離開天子,卻是先取了半匣子隨身攜帶的金珠,然后并沒有尋自己親父,反而是主動來到行伍中喚來了兩名就在天子儀仗周邊的曲軍侯,將金珠公平按比例賞賜給二人還有二人手下一些基層軍官,復又親自對自己前夫舊部下了命令,讓他們放開禁制,允許虎賁中郎將京澤來天子身前負責戍衛。
須知道,此時隨行的兵馬,不管是袁術江夏招募跟到南陽的人,還是呂布自己在南陽招募的人,又或是呂布親信部眾,本質上都是呂布所領著的…所以,正如那些大臣們猜度的一樣,很多士卒對袁術的效忠多是基于封建時代人身依附的本能,是奉呂布之命聽命于呂布的岳父,而非是直接對袁術效忠。
而且再說了,便是真的效命袁術,這才幾天啊?
所以,當如今的皇后、呂布的遺孀,兼袁術的長女出面,還有專門的賞賜,這些兵頭子根本無話可說。一時間,二名曲軍侯也不匯報親自在后方斷后的袁術,便直接遵命,將京澤、鄧芝和幾十名長安跟來的虎賁軍甲士,還有十來個宦官之類的人放入天子身側。
平心而論,小天子自己都沒想到事情會這般順利,心下暗喜之余,更是與京、鄧二人順勢再議大事。此時,鄧芝主動建議天子稍作緩和,過兩日進入江夏以后再行下手,理由是既然外面的士卒這么容易動搖,天子也可以施恩拉攏,到時候會穩妥一些;而且再過幾天袁術的警惕心也會進一步下降。
不過,天子卻并不以為然,而且理由也很充分——遲則生變,說不得什么時候袁術又發神經,再將他隔離起來了,大好機會丟掉且不提,萬一那廝真瘋了,真把他這個天子給宰了怎么辦?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卿等想一想。”身邊換成了從小就習慣的虎賁軍軍士,天子說話都舒坦了不少,也沒有傍晚時那種哀意不決之態了,反而有幾分按捺不住的決意。“以如今劉表之姿態,雖然有些首鼠兩端,但其人借我穩住大江一帶的心思還是有的,江夏也是確實準備讓出來的…既如此,若能在入江夏前便掃除此獠,渾身無贅而入江夏,那雖不指望振作一時,再反撲回來,卻說不得能借此機會掌握一郡,不再屈伸難為。”
此言既出,鄧芝雖然依舊疑懼,卻不再多言,而京澤卻是若有所思,然后連連頷首。
三人既然議定,便不再猶豫,鄧芝即刻出發,趁著夕陽西下往后軍去尋大將軍袁術,乃是說天子那里有一箱從長安帶來的朝廷珍寶,卻并不是什么必須之物,如今時局艱難,便準備讓后面的大將軍和前面的太尉一起過去一趟,分配一下,以賞賜群臣士卒,維系士氣。
袁術聽得此言,倒也無話可說…雖然后面追兵被蔡瑁擋住,但這才區區半月,路上卻已經逃散了不少人,確實也該如此,再加上聽說楊彪也去,而且他自恃兵馬在手,便徹底無虞,徑直引著十幾騎隨鄧芝而去。
而等到了隊伍中間天子所據的營帳前,天色已黑,袁術已經完全不能分辨士卒區別,只是遙遙看到天子坐在溠水畔的小丘下烤火而已,便兀自下馬上前喝問:“天子何故在此吹風?天色已黑,何妨與皇后入帳歇息,早生皇子?珍寶指與老臣便是!”
天子面色漲紅,卻又緊張起身。
而袁術繼續向前跟上,根本沒注意身后的鄧芝轉過身去,卻又再度詢問不止:“文先如何不在?珍寶在何處?”
天子勉力做答:“太尉抱病,沒有過來,或許過會回來,這箱珍寶就在這里…”
袁術繼續向前,卻忽然發現左右幾十名甲士圍上,直接拔刀!
袁公路驚怒交加之中不及后退,卻居然急中生智,順勢拔出腰中佩劍,朝天子而去,儼然要拿下天子為人質,以控制局勢!
只能說,不愧是當年燒過洛陽北宮的人物,再怎么爛,這點經驗還是有的。
而天子慌亂一時,也想拔出自己的天子劍,但他區區一個十幾歲少年,一輩子連雞都未曾殺過,如何能和身前之人那般果決?!
須臾之間,袁公路已面目猙獰,提劍來到天子身側,而天子慌亂之間,連劍都未曾出鞘,反而驚嚇跌坐于地。
但就在此時,忽然間,一人從天子身后的陰影中閃出,只一劍便捅穿了袁公路之腹,卻正是虎賁中郎將京澤京有喜。
天子回頭看了眼京澤,眼中感激之意溢于言表,而隨后,其人復又看向了尚有氣息俯身于前的袁公路,卻是冷汗迭出之余勃然大怒:
“意圖弒君之人,罪不可赦!當腰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