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晟之前沒有與公孫珣或者誰聯系過,公孫珣也沒有想過張晟會幫他了結張燕這個大麻煩,谷口那次對峙與阻攔對于這次戰斗而言更像是一個獨立事件。
實際上,這次戰斗本身從頭到尾都充斥著臨機決斷與偶然因素——開戰前一天晚上,公孫珣無意間望見自家營寨的炊煙,卻是與幾位軍師不約而同想到,這是一個確定對方戰術的好時機,于是立即派出哨騎去窺視敵營是否夜間有炊煙,規模又有多大,得知對方很可能大股分兵后,這才臨時決定,趁著對方兵力分散,反其道而行之,集中所有力量正面突擊!
這其中,根本就沒有任何內應或者間諜的因素,之前公孫越聯絡的白雀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應,戰斗前主動聯絡到了漢軍哨騎的楊鳳也沒有進一步的信息傳遞出來,更遑論張晟了。
而這一點,可以從公孫珣毀掉自家營寨的舉動中一窺一二,如果不是為了以防萬一,消弭對方別動隊的影響,又怎么會如此做呢?當時漢軍上下一片倉促,不過是求一戰而破,將張燕攆回太行山而已,對于張燕本人,只是寄希望于臨陣表現罷了。
不過公孫珣萬萬沒想到,有一個太平道人,隔了這么多年,經歷了這么多風風雨雨,卻居然一如既往,這與野心日增的張燕形成了鮮明對比。
戰斗結束。
大部分人,從這邊的公孫越到那邊張晟的屬下,都以為張晟是公孫珣的暗子,都以為他們早有聯絡與默契,對此,張晟沒有多言,公孫珣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意思…不僅是沒必要,更是因為某種意義上而言,也的確如此。
于是乎,公孫珣當即下令,以張晟代張燕為定難中郎將,與太原太守常林、常山太守韋康一起,協助公孫越處置北太行山中事物,并確保秋收。
而經此一戰,北太行山賊的剿撫工作雖然尚未開始,但也注定無法掀起過大的波瀾了。
八月中旬,三輔那邊可能早已經完成了秋收,北地這里也進入到了秋收最繁忙的時段,公孫珣帶領自己的義從與朝廷儀仗,穿過了井陘,進入常山真定,先是發公文明告幽冀各郡國太守,以秋收為先,無須親至;各部將領,留在原地,等待秋收之后再結束休整,匯集部隊…然后方才開始建立行轅,一邊了解河北內情,一邊著實準備即將到來的大戰。
最先得到的消息當然是之前關羽和審配借著秋收前的那陣陰雨聯手逼退袁紹大軍的事情,然后便是如今的局勢——公孫范、公孫瓚在易水那邊與張頜對峙,公孫范靜坐不動,倒是公孫瓚屢有出戰,與張頜在后者家鄉鄚縣左近頗有勝負;董昭和許攸如今也隔著一個鉅鹿澤互相玩陰謀詭計,雖然不清楚具體是個什么情況,但想來董昭也不至于吃虧;最后,便是沮授與審配、關羽的對峙了,沮授在獲得絕對權限后,再加上戰爭本身的磨礪,漸漸展示出了其人極為出眾的軍事天賦,更兼他只是維持自己的軍事存在,戰略捆縛邯鄲,并未有什么進攻性的舉動,所以其人握有兵力優勢之下,居然讓關、審二人一時無計可施,這也算是某種另類的對峙了。
總而言之,袁紹強攻邯鄲失敗,主力轉而清理南太行,以圖隔山打牛,其余各處雖然屢有交戰,但其實儼然是全線對峙的局面。
“如君所言,如今整個河北都在對峙中了?”
八月十五,月圓中天,黃河畔的兗州東郡秦亭渡口,兩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河南金堤之上對坐飲酒,而說話的,赫然是其中一名身材更加雄壯滿臉絡腮胡子卻又掩飾不住白皙皮膚之人。
沒錯,此人正是剛剛穿過黃淮之間,辛苦來到黃河畔的張飛張益德,而與之對坐的,赫然是駐扎在秦亭的兗州名將,張益德昔日軍中故人李進李退之。
“不錯。”李退之舉杯一飲而盡,方才繼續從容對道。“要我說,益德這次是白趕一趟了,之前河北突然風云變幻,袁車騎搶到了數月空余時間,天下人都以為他能先取下邯鄲,彼時益德心憂河北局勢,想來報恩,似乎正有用武之處,但誰能想到八萬大軍會在十日內便軍心沮喪,撤退整編呢?”
“關云長如此強悍嗎?”張飛聞言單手舉杯,也是一飲而盡,卻又一時蹙額。“以三千兵對八萬,也能驅除一時?”
“依我看,關云長固然神武,卻也不是神仙。”月色之下,金堤之上并無第三人,李進倒是難得說了一番心底實話。“主要還是袁車騎這邊州郡兵馬得之太易,所領雖眾,卻多是被強行捏為一體,而且其中的兗州精銳從春耕后已經連戰了半年,多有疲敝,再加上袁車騎那里也有些驕矜,這才被關云長得了手。不過,這也是為何沮授將軍如今單獨領一萬魏郡兵、一萬東郡兵,反而能將審、關兩位死死堵在邯鄲城前的緣故了…”
張飛并未表態,而是左手抬起,單臂自斟自飲:“那鉅鹿是怎么一回事?以董太守之智竟然不能料理那個許子遠嗎?前者是君同鄉,后者是君同僚,還望退之兄明言相告。”
“依我看,許子遠之智未必遜于董公仁,二位倒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李進坦誠以告。“反而是矩鹿郡中間有大澤相隔,使得矩鹿南面十余縣天然在袁車騎兵鋒之下,所以說是董太守吃虧也說不定…當然,這應該本在預料之中。”
張飛微微頷首,卻是一時不言,稍作思索。
而李進眼見如此,情知對方在思索去向,卻又一聲嘆氣:“邯鄲之圍不了了之,如今局面之下,河北衛將軍所領處并無危局,益德還是要回去嗎?其實你在淮南隨你兄劉玄德獨據一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堪稱如魚得水,何必單騎回河北,生死相搏呢?”
“受人之恩,焉能不報?”張飛沉聲而答,旋即不語。
聽到此話,隔著一個幾案,李進也一時沉默,一時只是低頭飲酒而已。
就這樣,二人復又喝了幾杯,張飛方才繼續言道:“說起來,秦亭本是小渡,我此行也是為了專門避開官渡與蒼亭才至此,退之兄既然如今受袁車騎重拔,為一任兩千石,領兵為將,為何在此小渡屯駐?而且營中兵馬如此稀少。”
“此地距我家鄉濟陰邊界不過十余里。”李進隨手向南面指去。“袁車騎與陳長史派我來此,名為屯駐,實為休整,此時營中大部士卒其實也多回鄉協助秋收,兼與家人相會去了。”
張飛這才稍作恍然。
而李進微微一頓,卻又繼續多講了一些:“實際上我也不瞞益德,除了前線對峙各處以外,如今我軍其余主力一分為三,三一之數在太行山剿匪,三一在家鄉左近休整,三一在魏郡整飭編制,養精蓄銳之余,張弛不亂,以靜待大戰…這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了,而之前邯鄲小挫,現在看來卻也不算什么了。”
張飛若有所思,微微頷首,卻又忽然伸手按住了幾案案面,而對面正要舉杯的李進微微一怔,也是恍然醒悟。
只見其人不慌不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方才稍作詢問:“益德這就要走了嗎?”
“份屬兩處,敵我分明,雖然是舊交,卻不愿退之兄再難做了!”張飛一直沒有拿上幾案的那只右手微微上抬,此時才露出端倪,原來那只手上居然一直緊緊握著一根極長且樣式古怪的鐵矛,其人從中而握,矛頭正對李進。“還請退之兄早早送我過河。”
“這算是不讓我為難嗎?”李進指著長矛反問,看似苦笑,其實隨意。
“退之兄自己技不如人,被我擒獲,還想如何?”張飛明顯不以為然。“足下且莫說今日下午在秦亭市集領著這么多軍士是偶遇于我…真若是不想為難彼此,便假做不識,放我渡河便是!”
“我也是沒轍。”李進登時無奈。“軍中整編以后的部隊,如今皆有專門的主簿、長史輔佐。主簿監察后勤錢糧不提,還直屬于車騎將軍府主簿郭圖郭公則,而長史監察軍務、參贊軍事,雖無調度之權,卻可以直接向車騎將軍總幕府的陳宮陳公臺匯報…今日長史去了濟陰我家中做客,主簿卻在,所以那個軍士認出你后,回營一嚷嚷,便直接驚動了他,否則我何嘗愿意去與益德兄當面,弄得彼此如此難堪?”
“這倒是錯怪退之兄了。”張飛曬笑一聲。“說起來,如今軍中主簿、長史直屬于上,似乎也是定例了,淮南那邊也是如此…”
“都是跟衛將軍學的。”李進無奈搖頭。“還有屯田、軍師制度…”
“不說這些了。”張飛握住手中蛇矛,微微上抬,放聲而笑。“承蒙故人招待,還請退之兄再送一送我…將來有緣,咱們再來敘舊。”
“好說,好說。”李進一聲嘆氣,卻是無奈起身。
隨即,二人扔下金堤上的酒菜,李進赤手在前,張飛持矛在后,二人一前一后相距區區數步,往金堤下緩緩行去。
金堤之上,固然是并無他人,但金堤之下,還有金堤下方的渡口之中,此時借著頭頂圓月,根本不用燈火相助便能窺的清楚,卻是密密麻麻聚集著足足百余不止的披甲執銳武士,而且個個刀劍出鞘,弓弩上弦…儼然是久候于此了。
至于張益德和李退之,二人目不斜視,根本理都不理周圍這些武士,而是直接前行來到下方渡口處的一條木制棧道前,然后先是有士卒牽來帶著包裹的一頭高大戰馬,而李進主動為張飛挽馬之余,復又往木棧兩側的河中各自一指,彼處已經備好一大一小兩艘渡船,卻是要張飛自行抉擇。
如此姿態,若非張飛手中尚有一矛直指對方腰間,就好像真的是舊友相送一般。
“還是小船吧!”張益德看了看光是船夫便要數十人的大船,也是一聲感慨。“戰馬用別的船專程運過去便可,唯獨事到如今還要勞煩退之兄親自劃船送我渡河,著實過意不去…”
“全聽益德的。”
李進完全不以為意,直接撒開那匹戰馬,與張飛前后上了那艘只能乘兩三人的小舟,復又輕松在對方矛尖前坐下,靜候對方坐好,方才直接握住雙槳,輕松向河中蕩起。
二人同舟,在月下悠悠向北而去。
旋即,數十甲士外加一名高冠文吏匆匆帶著張飛戰馬上了大船,復又惶惶啟動大舟,在相隔百余步的距離處,與小舟平行相隨。
而小舟行到河中,李進卻又忽然停止了劃船。
“何事?”張飛緩緩相詢。
“有一事想問益德。”李進握著船槳,正色相對。“金堤之上雖然無人能聞,但我卻一直沒有問出來,只有在此處方能從心所欲…”
“退之兄請說。”張飛雖然微微蹙眉,卻并未有拒絕之意。
“愚兄想問問益德,為何沒有諷刺我不知恩義,從袁而抗舊主?”李進咬牙言道。“以你的本事,總不至于是為了方便渡河,不想平白激怒于我吧?”
“就問此事?”
“就問此事。”李進懇切而言。“你我共為衛將軍舊部,今日你聞他可能有困厄,便棄淮南重任,千里行單騎至此,我固然敬服你的義氣,可你當眾擒下我,卻為何沒有當眾質問我一聲呢?須知道,當日在邯鄲城下,我與關云長曾有對面,其人擒下我侄,復又見我,便當眾罵我是背主之人…我當時倉促而走,固然是為了侄子性命,但又何嘗沒有幾分羞赧呢?而益德今日風采,讓人敬服,原本可以罵我更多,卻為何不罵?”
“若是當年弱冠之時,所見所歷少時,或許會罵。”張飛先是一時沉默,卻又搖頭不止。“但后來見識日長,卻多有思索…”
“愿聞其詳。”
“天下崩壞,有本事又有見識,還有志向的人,如衛將軍、如關云長,再如我兄劉玄德,他們是大英雄大豪杰,想的是定平天下,想的是讓天下順著自己的想法重整乾坤,所以于他們而言,心中是有定見的,故此免不了要私人定下法度標準,臧否天下萬事萬物,順者與之賞,逆者與之罰…所謂鞭撻天下,理平四海,便是此意了!”
“這是實話。”李進想起公孫珣之前種種,卻是忍不住頷首贊同。
“但天下間如他們這種人又有幾個呢?更多的是無能無知,茍且求生,掙扎于一口飯食之間而已。”張飛話鋒一轉,似乎有所偏離。“我在淮南幫著我兄玄德平芍陂賊,臨陣投矛刺穿三盾,他們降服后稱贊我武力高絕,生平只有沛國譙縣某個姓許的人能比,說他們親眼所見,那人能臨陣倒拽牛尾,拖牛而行…”
“這倒確實是了不得!”李進嗤笑一聲,忍不住插了句嘴。
“然后我便問他們,爾等一群淮南人,如何去的譙縣?”張飛沒有理會對方,只是繼續言道。“他們說乃是前年董卓亂時,正逢淮河水災,以至于去年這時田地荒蕪,無糧無果,實在沒轍便北上數百里劫掠為生,甚至于差點穿過整個豫州…退之兄,你說我為報恩千里走單騎,橫穿黃淮,算是了不起,那他們為求一口飯,拖家帶口,穿越幾乎整個豫州,又算什么?是不是也很了不起?他們為什么沒有罵那個姓許的據塢堡自守呢?”
“這怎么能做相比呢?”李進瞥了眼不遠處同樣停下的大船,不由搖頭。
“如何不能相比?”張飛同樣搖頭。“那些沒本事、不懂道理,只能做賊求食的芍陂賊在憑武力據塢堡保宗族的那個許姓譙縣人之前,恰如我等在衛將軍、關云長、我兄玄德那些人之前,又如那個許姓譙縣人在我們之前…大家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李進欲言又止。
“亂世之中,法度淪喪,人心皆壞,除了少數頂尖人物有資格鞭撻天下,喝問罪罰外,其余之人,都是有多大的本事,盡多大的力氣而已,何必分什么你上我下,論什么他對彼錯呢?”張飛愈發感慨,卻是微微抬起手中長矛,指向頭頂。“我張飛其實早就看明白了,自己并非是那最頂尖的一流人物,只是一個生在亂世又稍有本事的武夫而已,偏偏又父母早亡無牽無掛…既如此,生平也不做他求,只求能持此矛安生立命,然后求一個從頭到尾,自始至終,此心能如頭頂此月,皎潔可映,清白無垢而已!”
張飛言至此處,卻是順勢將手中長矛到舟底,然后才對著身前之人懇切言道:“退之兄…人生于世,各有所求,強者求不負天下,弱者只求不負己心,而你能不負家族,我以為也是頗有幾分可取的…不管你信不信,一別七載,今日重逢,月下對飲,雖然一度持矛相對,但我張飛卻并未有半點看不起你的意思,反而多為戰亂之中故人相逢心中欣喜而已!”
李進聽到這話,怔了片刻,卻是一言不發,反而忽然疾速滑動船槳,奮力向北而去了。
等到北岸,李進復又喝令大船上跟來的士卒不許相隨,而是親自牽馬,與張飛并走向北。一直行了數里,方才送對方上馬,然后拱手告別。
二人似乎都知道下次相逢可能便是戰場相對,彼時也都不會留情,故此皆是不發一言。
然而,張飛剛要勒馬北走,李進在后,不知為何,卻是心思澎湃,忍不住多說了半句:“邯鄲雖然相持,其實日漸疲憊,而我軍多有休整,彼時一旦集結還于城下,而衛將軍大軍又不知何時能至,或許短期內邯鄲還會有苦戰…箭矢無情,益德務必小心!”
張飛聞得此言,先是回頭在馬上微微拱手以作感謝,復又一時搖頭:“足下不該說這些的。”
言罷,其人方才打馬向北,乘月而走。
另一邊,李進佇立不動,目送對方遠走許久,方才折身南歸,而行不到太遠,便迎面撞上來尋自己的侍衛。
“將軍,之前河中出了什么變故,為何不按約定跳入水中躲避?”為首一名李進心腹甫一見面便忍不住詢問起來。“我等早已經準備妥當…那張飛便是再武勇過人,也不過是一個燕人,在水中如何是我們幾十個黃河邊長大之人的對手?必然能活捉的。”
“你們小瞧張益德了。”李進負手向前,不以為然。“其人不止武力驚人,更兼膽大心細…我在河中借故停下時,他便立即警覺,我也實在是無奈。”
這心腹軍官聽到這話,一邊相隨在身后,一邊卻顯得欲言又止。
“到底何意?”李進頗顯不耐起來。
“是趙主簿那里!”心腹無奈提醒道。“此人雖然不知道咱們河中之策,但若是將今日所見事報給車騎將軍府,恐怕也不是個事吧?且不說會不會讓車騎將軍生疑,光是將軍被張益德生擒,又在數百軍士的包圍中被其挾持著過河一事,一旦傳揚開來,也未免讓人恥笑。”
“那這樣好了。”李進稍作思索,干脆直接。“送他十鎰金子…若收了,自然無話,若不收,你便好生伺候他也渡一次河!”
侍衛首領立即會意,卻是不再作聲。
而李進長呼一口氣,回到河畔,登舟南渡,卻是重回金堤之上,居然對月獨斟起來。
“飛單騎北走,正至黃河秦亭,聞守將李進,知為故人…時八月十五,月圓中天,二人于金堤之上共飲賞月,酒至酣時,進忽正色問曰:‘益德北歸,將欲何為?’飛亦正色對曰:‘固受衛將軍恩德,不敢不償,正欲歸河北,助彼伐袁。’進默然,良久方對:‘天下事,有德者為之。’飛復對曰:‘衛將軍伐董功成,德加四海。’進不能答,兼知不可為,乃嘆,而欲退席招兵。飛知其意,遂于席中捉進手,佯醉求同舟相送,進大汗淋漓,不敢言。待過河,其目視張飛打馬而走,猶如癡如醉也。”——《漢末英雄志》.王粲。妙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