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七,正在界休屯駐的公孫珣得到戲忠傳來的訊息,不由大喜過望,其人明顯是對如此簡單的驅虎吞狼策也能輕易奪取一郡感到振奮…然而事實證明,最簡單的利弊和最直接的強弱之分最容易說服對手,最簡單的計策也最無懈可擊。
于是乎,公孫珣不再猶豫,即刻發兵。
其中魏越引騎兵四千,立刻掉頭,轉回祁縣,然后打著迎接盧植的旗號沿著太原盆地和上黨盆地的主通道迎面去涅縣;而與此同時,高順則帶步卒三千,就從界休出發直接翻越被張楊撤防的北羊頭山,然后輕易潛行到涅縣身后。
剩下的事情,公孫珣就不準備親自過問了…無外乎是南面長子、壺關、波縣那邊,牽招如何與張楊互換領地;而涅縣這里,被兩頭堵住的于夫羅或戰或降罷了。
不過,公孫珣卻也依舊沒有動身往河東。
原因有三:
其一,汾水雖然解凍,但現在正是春耕,一年之計在于春,此時推遲十幾日,雖然浪費了不少軍需,但說不定便可以免去太原、河東兩郡一年饑荒,這里面的賬需要從更高處來算…實際上,公孫珣在界休,甚至有讓士卒去協助耕作,而且全程派出軍吏,往各處督促太原春耕之事;
其二,河東天下大郡,明面上就有二十縣,六七十萬人口,實際上可能還有大量的關卡、小邑、古城,山河表里絕非虛妄,而如今那里不僅有白波賊擁兵十萬,更有世族大戶擁護著河東太守王邑偏安數城,還有董卓的部隊在弘農隔河相對…軍情不明,政治形勢復雜,他需要一個統籌的軍事、政治、方略;
其三,那就是公孫越這一行人著實超出了公孫珣的想象,后者一直到此時才驚愕發現,自己這個族弟不僅帶來了一個盧植,按照戲忠的回報,此番能一同入晉地的應該還有河北名士樂隱、故將牽招、之前同樣斷了訊息的白馬義從首領田疇、原河內駐將成廉,甚至還有何進的家屬…
對于這些人的到來,不提別的,僅僅是牽昭、田疇、成廉三將,便足以讓之前有些捉襟見肘的公孫珣長出一口氣了…他迫切需要這三將還有公孫越一起為自己完備軍中、地方上的人事架構。
再說了,還有一位盧植呢!
還有于夫羅、呼廚泉兄弟二人的五千匈奴王庭騎兵呢!
這些,足以讓他停在界休稍待時日。
不過,公孫珣并沒有等太久,從正月底開始,好消息便接踵而來,先是哨騎回報,高順和魏越已經成功將于夫羅給包圍在了涅縣!然后,又是張楊遵守約定兀自引兵南下,而成廉則與留在波縣的牽招、田疇等人引兩千眾北上上黨,上黨實際上已經大局已定…至于侵擾上黨非常嚴重的太行山賊,反倒可以徐徐圖之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大概因為河內局勢不明,據說居然有大量波縣百姓隨著牽招北上,寧可到上黨這種山窩子里開荒,也不愿留在家鄉。
而最后,到了二月初一,因為受到召喚,公孫越本人更是一馬當先來到了界休謁見自家族兄。
“文超(公孫越字)!”公孫珣引眾出界休城相迎,見到其人到來,倒是真的由衷而感,喜上眉梢。“半載前你在洛陽,我在昌平,相向而行,誰能想卻居然在太原相逢?”
公孫越單騎而來,徑直在城門外恭敬下拜:“兄長用兵神武,其余諸侯皆頓足不前,乃至于連番挫敗,唯獨兄長隔千里用兵,如今居然也來到了司隸,經此一事,怕是天下人都要知道誰才是真正定平天下之人!”
這話算是撓到了公孫珣的癢處,而且也確實是事實,所以其人不由仰頭得意大笑。
當然了,笑完之后,公孫珣倒也不忘扶起對方,并肅容懇切相對:“行百里者半九十,何況兩千里路不過走了千余里?將來的路還需要文超你來替我沿途扶持…小時候家母教育咱們,說兄弟齊心,其利方能斷金…咱們兄弟,千萬不要學袁紹、袁術那般面和心不合才好。”
公孫越不敢怠慢,不顧雙臂被對方扶著,再度躬身下拜:“前途漫漫,越愿為兄長效犬馬之勞!”
公孫珣不由大喜,然后不顧此時尚在城外,再度扶起對方后竟直接開口相詢:“既如此,阿越能替我坐鎮晉陽,安撫太原嗎?”
公孫越沉默片刻,卻還是重重頷首:“全憑兄長吩咐,只是略微擔心自己才能不足,還請兄長多做安排。”
“這是自然。”公孫珣不以為意。
而聞得這對兄弟如此干脆言語,周圍不少人,從太原世族到幽州軍官,幾乎人人松了一口氣,最起碼沒有任何人表示反對或疑慮。
沒辦法,這就是家天下時代宗族兄弟或者說血緣關系的特殊作用,只要公孫珣表達了對公孫越的信任,那公孫越就會立即從公孫珣那里獲得原本屬于衛將軍一部分權威…換言之,大家對公孫越坐鎮晉陽、安撫太原的認可,不是來自于其人曾為盧植學生,又或是曾為黃門侍郎多年,而是他姓公孫,他是公孫珣的族弟。
這跟公孫珣將自己妻子、長子放在昌平便可以讓呂范操持彼處大局;跟公孫大娘在公孫珣身后鋪墊她的安利號時暢通無阻;甚至跟何進之前能掌握天下實權一般…本質上都是一個道理。
其中區別,無外乎前者是靠宗族概念分享、延伸、保護權力,后者是靠血源。
而且可以想象,在宗族這個概念未被消除之前,這種事情就會一直理所當然,而家庭這個概念未消除之前,后者更是不會輕易從歷史中消除。
回到眼前,兄弟二人畢竟少年相伴,又多年未見,所以從界休城外攜手而歸,又設宴將公孫越引見給田豐、趙云、太史慈,還有諸多太原世族后,當日晚間,公孫珣干脆又拉著自家族弟來到下榻之處,仔細詢問起了分別后的事情。
而公孫越自然也事無巨細,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這么說,你看了我的信后,居然替我與何進做了提醒?”公孫珣帶著三分醉意仰臥在榻上,似笑非笑。“但其人還是死于非命?”
“是。”坐在塌下馬扎上的公孫越低頭應道。“死在了南宮嘉德殿禁撻前。”
“然后又以我的名義將田疇和那百余名養傷的義從留在了洛陽,并倚靠著他們援助了盧師,逼殺了趙忠,救助了太后,還奪走了何進的家人?”公孫珣臉上的笑意愈發古怪。
“正是如此!”公孫越依舊低頭而答。
“可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嗎?”
公孫越這次只是低頭,卻居然沒敢出聲。
“抬頭!”公孫珣不耐開口呵斥道。“敢做不敢當嗎?”
“請兄長責罰!”公孫越終于昂首言道。
“我為何要責罰你?”側臥在榻上的公孫珣倒是顯得有些百無聊賴。“你所作所為雖然都是擅自處置,但哪一個對我有壞處嗎?而且哪一個是違背了律法、德行嗎?哪一個是為了你私人嗎?真要說起來,反而是你替我文過飾非,讓我沒有太虧心…我又不是不能容人的獨夫,也不是分不清好歹的昏悖之人。”
公孫越低頭不語。
“你之前說何進兒子被董卓殺了?當時只有妻子與懷孕的兒媳尚在?”公孫珣見狀不好逼迫,便隨意轉到另一件瑣事之上。“而何夫人沿途惴惴不安,一直想把她兒媳尹氏嫁給我為妾,以保全何氏子嗣?”
“正是。”公孫越趕緊作答。
“我與何進兄弟相稱,如何能娶她兒媳?”公孫珣連連搖頭。“而且還要在前線署理軍務,大戰在即,忽然納妾算怎么一回事?”
“只是名義上而已。”公孫越不由勸道。“正如我娶甄氏…其人攜子女不是在中山過得挺好嗎?兩不相礙。”
“那也不好。”公孫珣依舊覺得別扭。“那尹氏今年多大?孕期幾月?”
“十七…孩子在波縣已經出生。”
“倒也可憐,也難怪何夫人如此不安。”公孫珣一聲感慨,然后隨口吩咐道。“這樣好了,不如你娶了吧!反正只是安何夫人之心…你自有寵姬愛妾對吧?”
公孫越登時閉嘴不言,室內一時沉默。
過了許久,倒是公孫珣繼續靠在榻上,突然失笑:“其實阿越,你替我做的這些事,我固然感激…可一件、兩件、三件,件件都你對,豈不反而顯得我不如你仁義?”
“這些事情并無他人知曉是我私自做主,都以為是兄長所為!”公孫越小心翼翼,起身相對。
“坐吧!沒有為此追究你的意思。”公孫珣不以為意道。“只是你我兄弟,我若心存不適還要藏在心里的話,豈不是更糟?而你既然做了這些,總該想到我的反應吧?”
公孫越無奈低頭坐了回去。
“至于說無人知曉?”公孫珣繼續不以為然道。“其余人倒也罷了,如何能瞞得過盧老師?在他眼里,我怕是又要落得個處心積慮的評價了…不過倒也沒錯。”
“為何不說話?”
“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公孫越低聲應道。“只是覺得盧師如今棄職而走,未必就會如此苛刻了。”
“或許吧。”公孫珣斜靠在榻上一聲感嘆,卻反而有些蕭瑟。“其實我也不是嫌他苛刻,正如我也不是真嫌你擅作主張一般…這些年,家中子女漸多,年長的幾個又都開了蒙,入了學,這才漸漸醒悟,若非當日視我為將來,寄希望和重任于我,他又何至于如此苛刻呢?他當日嚴格約束我的時候,難道知道局勢會到如今這個地步?說到底,他是存了匡扶之心,所以才與我漸行漸遠。但如今他既然離開了朝堂,便說明他對局勢也已經徹底醒悟,既如此…”
“走并州是盧師的主意。”公孫越忽然插嘴道。“原本我準備走朝歌、鄴城、邯鄲…但是盧師說,袁本初說不定會起小人心思,屆時讓你為難,而且邯鄲、朝歌處,關云長與審正南都是兄長信重人物,應該也有別的安排。”
“咱們這位老師,早生二十年,必然是天下儒宗名臣,晚生二十年,必然也是英雄豪氣,為我大敵。”公孫珣釋然失笑。“幸虧不早不晚,一事無成…”
公孫越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公孫越不以為然。“兄弟醉后相對,有什么不能說的?”
“我以為盧師之前二十載辛苦為政,雖然一事無成,卻不負儒宗名臣之名。”公孫越咬牙言道。“而洛中大變,他雖然未能力挽天傾,卻也未失北地英雄豪氣…兄長,這天下英雄,不能只以成敗斷其人!”
公孫珣啞然失笑,許久后方才搖頭嘆道:“所以,你骨子里還是覺得自己在洛陽所為,皆是對的,皆是為拾遺補缺,對嗎?”
公孫越低頭不語。
“盧師見在何處?”公孫珣忽然再問。
“到了祁縣,我便與他們分開,想來他應該是帶著自己幼子盧毓,與樂隱樂公,還有何氏家眷,一起先往北面晉陽去了。”
“盧毓今年不過七八歲吧?”
“是!”
“我記得其母是難產而亡?”
“是。”
“并無洛陽跟來的仆役?”
“是。”
“出去喚人。”公孫珣忽然翻身。“已經入夜,我又醉酒,不好騎馬…讓他們備車。”
公孫越趕緊起身扶住自家族兄,卻又茫然不解:“兄長是要去見盧師?”
“不錯。”公孫珣干脆答道,卻是已經開始著衣。
“明日再去見也不遲。”公孫越趕緊勸止。“況且趕車顛簸,兄長若休息不好,白日也不好換馬…反而不如等明日酒醒再輕騎去晉陽一會。”
“道理如此,但只怕已經遲了。”公孫珣情知對方所言不差,便長呼了一口酒氣,跌坐回榻上,卻又顯得有些無奈。
“如何會遲?”公孫越茫然不解。
“我怕盧師不會入晉陽,或是入晉陽也最多至于家母一會,有所托付,然后并不多停,便要直接走了。”公孫珣坦誠以對。“而既然走了,我便不好去追,也就是此番名正言順的撞上,方能相對直言幾句。”
“那以后再見也不遲。”公孫越只以為對方是酒意上頭,所以勉力再勸。“盧師難道不回幽州嗎?”
“以后再見便難了!”公孫珣再度仰頭躺在了榻上,卻是分外無奈。“我為其弟子,若無能有所作為,那如何好去見他?而若有所作為,說不定便要踐踏其生平所維護之物,又如何好去見他?”
公孫越心中醒悟,也是不由黯然。
“原本劉師去世后,常想著不要在這種事情上留遺憾,卻不想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公孫珣揮手言道。“我心情忽然不好,阿越且退吧!”
公孫越無奈告辭。
翌日一早,公孫珣酒醒,便留下公孫越為代守,以王修、婁圭、田豐三人主持大局,自己則率輕騎數十往晉陽馳去…然而正如他所料,等他來到晉陽,見到自家母親以后,卻是恍然得知,盧植并未入城,便已然直接孤身攜幼子走了。
“我接到訊息后出城見他,想讓他留下來見你一面,他卻說天意如此,不必苛求;我要他把孩子留下,我來替他照顧,他卻說子為父養,天經地義;我讓人護送他去范陽,他當面沒說,等我進了城,人就被他攆回來了。”公孫大娘立在城頭幽幽嘆道。“一頭花白的頭發,比我顯老的多,剛見面時我還調侃于他,卻不想其人還是如年輕時信中那般傲嬌…弄得人怪感傷的。仔細想想,董卓鬧起來了,也算是進了劇本了,但卻已經不是我們這代人的時候了。”
公孫珣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母親。
“去河東打你的仗吧!”公孫大娘見狀醒悟。“感時傷懷是感時傷懷了,但感的是別人,但你娘我身體這么好,你當兒子的不該高興嗎?”
公孫珣看著自家母親精神確實出色,情知這里面有些‘道理’,便不由寬慰頷首,然后便要準備折返界休。
然而,其人剛要回頭,卻又想起一事,便忍不住駐足詢問:“母親,盧師有沒有什么東西轉達,或者什么話讓你告訴我的?”
公孫大娘回頭瞥了眼自家兒子,然后微微瞇了下眼睛:“他夸你了…他說,你能想到為春耕而推遲戰事,確實了不起,董卓、袁紹都不如你!”
“母親怎么回的話?”公孫珣忽然覺得釋然起來,渾身都輕松了許多,卻又一時好奇。
“我說…我的兒子,要是連董卓、袁紹都比不上,不如一頭撞死在晉陽城下好了!”公孫大娘不慌不忙,卻是望著城外太原盆地上一片繁忙景色,略顯得意。“趕緊去河東吧,那里才是要緊之處,多余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公孫珣確實想無可想,便躬身而拜,然后轉身下城…竟然是馬不蹄停,便折回界休了。
“何進既見誅,俄而董卓入洛,復行廢立,鴆殺太后,誅除何氏。何氏上下俱散,左右皆走,門生故吏者,無一人救之。時越在洛中,為黃門侍郎,以廢立事將走,聞之乃告太祖屬吏田疇曰:‘兄與故大將軍貧賤之交,曾書告吾,若洛中不諧,諸可棄何氏,獨公孫氏不可棄也。’疇以為然,遂共引眾百余復折洛中,白刃當街奪何氏眷,乃走。洛中士民聞之,雖不敢言,亦賞太祖之不棄,越之奮勇!”——《舊燕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