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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呆若木雞

  簡單的浮橋前,做先鋒的兩個連隊都已經上好了短矛,他們要在過河之后應對可能的突發情況。

  主要是防備齊軍一些劍士技擊士的散陣肉搏,為后續的連隊列陣爭取時間。

  跟在他們后面的四個連隊并沒有上短矛,因為那樣會極大影響裝填的速度。

  連代表帶頭先過了河,先過河的兩個連隊還沒有列好陣,一些善于單打獨斗的技擊士就用松散的隊形沖了過來,意圖襲擾。

  本來驅趕他們是騎兵要做的,但是騎兵在這種狹小的地方沒辦法展開,先過河的兩個騎兵連正在和齊軍的騎兵在側翼纏斗。

  先過了河的連隊在連代表的帶領下,立刻組織了一次反沖擊,掩護還在挖坑的工兵和后續在浮橋上的后續部隊。

  司馬瓊已經走到了橋的中心,他們連隊要在橋的北側列陣,所以是排在第五個過河的位置。

  第三第四個過河的連隊要在過河后立刻整隊,向前推進大約六十步,空出空間方便后續的部隊整隊。

  這時候,一枚齊軍的炮彈落在了浮橋附近,司馬瓊身邊的一個伙伴被驚到了河里。

  司馬瓊剛要停下看看伙伴,后面的人大聲喊:“快走,不要停留。”

  后面的人推了他一下,司馬瓊被推著往前走,根本沒辦法停下。

  趁著間隙回頭看了下,那個伙伴似乎沒事,在河里噗通了幾下又爬了上去,但是槍和火藥都濕了。

  這倒未必是壞事,這樣的話一會列陣的時候,他就可以不需要在第一排。

  等他們連隊過了河,最先過河的兩個連隊已經用插在火槍上的短矛驅趕走了對面的技擊士散兵,正在向后撤退。

  司馬瓊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身體機械地跟著鼓點和軍官的口令,向右邊轉彎。

  縱隊行軍到既定的位置后,站穩后直接轉向為橫隊。

  “舉槍!”

  站穩之后,軍官的命令就已經下達。

  將手中的燧石槍舉起,深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對準了正面。

  或許是縱隊轉橫隊的速度太快,對面的齊軍的反應明顯慢了一拍。

  司馬瓊所在連隊的正面,不久也出現了列陣的齊軍,用著很標準的齊墨戰爭時候墨家的操練手段和陣型組合。

  和韓、魏的重步陣不太一樣,韓魏的重步陣因為方陣太厚,陣整而難攻,既是難于進攻也是難以進攻。

  陣型的厚度決定了魏韓的步陣想要拉寬正面,只有用錯落品字陣,一前一后這樣展開。

  而齊國的軍制和齊墨戰爭時候的墨家體系如出一轍,陣線拉的更寬也更薄一些。

  火槍手在兩側,矛手在中間,火槍手交替射擊,矛手緩慢前進。

  這種陣型若是在平原作戰需要有強大的騎兵配合,不然很容易被騎兵突破或者撕開兩翼,但這里地形略微狹窄,墨家的騎兵也難以展開。

  鼓聲陣陣,司馬瓊盯著對面的齊軍軍陣,他身邊的伙伴小聲道:“一會打起來后,硝煙彌漫,什么也看不到了。”

  司馬瓊頭也不偏,也是小聲回道:“那不是更好,裝填也就不用總看對面。”

  兩個人嘀咕的時候,連長下令道:“前兩列,準備!”

  這時候齊軍距離這里大約還有百步,河岸后面的銅炮已經開始了轟擊,但是效果并不好。

  陣線很薄,騎兵容易突,可是對炮兵而言就不那么容易造成有效的殺傷。

  齊軍的鼓聲已經很接近了,大約到八十步的時候,齊國的火槍手開始射擊。

  這邊的連隊也沒有選擇靠近之后再射擊。

  剛才和司馬瓊小聲聊天的伙伴命不好,被齊軍的鉛彈擊中,剛剛還鮮活能夠閑聊的一個人轉瞬間就沒了。

  后面一排的士兵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補了空缺的位置。

  “前兩排!射!”

  連長的命令下達后,各個司馬長也都跟著重復,司馬瓊顧不得去感嘆生命在戰場上的可悲,勾動了火槍。

  蓄力的板簧劃出的火星,點燃了火藥,刺鼻的硝煙在眼前彌漫,完全看不到對面的齊軍被打中了幾個。

  開槍之后,司馬瓊隨著鼓點下意識地蹲下,后面兩排的士兵開火之后,他又站起來。

  從腰間取出紙包的火藥,按照操典,將鉛彈含在嘴里,因為不這樣做總有人會緊張地先把鉛彈塞進去,導致整場戰斗就只能看眼。

  鉛有一股奇怪的甜腥味,司馬瓊早已習慣。

  將紙包的火藥撕開投入到槍膛中,用通條搗實,壓入鉛彈,再往藥鍋里裝引藥…

  無數次的訓練讓這些動作成為了機械的反應,就像是那些在作坊里做工的雇工一樣,甚至可以做到腦袋還在昏沉欲睡睡手就能完成這些動作。

  裝填的時候,耳邊又傳來兩聲慘叫,又有兩個同連的人被齊國的火槍手擊中倒地。

  一個人距離司馬瓊很近,血直接噴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只是伸出手擦了一下眼睛,以免被模糊了視線,側頭看了一下確認是誰被打中了,然后繼續裝填。

  軍官們不會去注意是不是每個人都裝填完畢,而是會在規定的時間內下令開槍。

  不裝填或者假裝裝填,害的是自己,用墨家力能勝命的道理,那就是你不開槍擊中敵人,敵人就會多一個人可能擊中你。

  司馬瓊不需要知道齊軍這時候是不是準備沖鋒,亦或是在原地對射。

  這是軍官要觀察的事,以便下達不同的命令。

  他要做的,只是舍棄自己的一些想法,包括恐懼、害怕、擔憂、智慧、猜測、判斷等等,做一個仿佛木偶一樣的人。鼓點和軍官的命令,就是木偶后面的提線。

  他要知道的,只有聽懂并且執行如前進、上矛、裝填、蹲下、開槍、轉彎、轉向之類的命令,并且付諸于動作。

  在這種戰場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墨家的平等之義在這種戰場上被展示的淋漓盡致。

  不管你是被征召了三個月的農夫,還是自小有封地脫產訓練的士,還是飽讀詩書的貴族大夫,還是喜好天文星星的青年…鉛彈面前,一律平等。

  自小脫產的武士,也不會比三個月的農夫開槍更快;飽讀詩書的大夫,也不會比不識字的隸農更容易躲開鉛彈。

  世上已經再也沒有致師挑戰這樣的事,事實上墨越之戰的君子軍中的貴族駕車致師挑戰,那已然是貴族勇武的最后輝煌。

  那一戰過去了許多年,打碎了貴族的驕傲,也打斷了貴族的脊梁——當一個專業打仗的武士階層不再擁有以一敵十的能力時,他們的存在就只是蠹蟲,而蠹蟲注定在天下沒有一席之地。

  便如齊國,如今的貴族們也不再是乘著戰車在徒卒中開無雙的戰法,而是縮在了陣列之中維持紀律和陣型。

  泗上的軍制在編制人數上,接近齊制而非周制,齊國一個連二百人,而泗上一個連一百五十人。

  但這一次相距八十步的對射,齊國損失的要多的多。

  密集的長矛手被擊中的最多,倒是那些需要間隔至少一人以上的火繩槍手死的相對少一些。

  司馬瓊所在的連隊在這次對射中傷亡六個,對面的齊軍傷亡了二十七個,火槍的密度和陣型的密度決定了這一次對射的結果。

  對射之后,齊軍的長矛手已經有些混亂,前進的速度明顯減緩。

  但軍中的貴族約束著他們重整了隊伍,繼續前進。

  在相距五十步的時候,司馬瓊等人早已經裝填完畢,但是軍官沒有下達開槍的命令。

  對面的齊軍也已經裝填完畢。

  一陣微風吹來,清掃了一下陣地前的硝煙,司馬瓊舉著已經裝填好的火槍,注視著對面也已經裝填完畢的齊軍火繩槍手,靜靜地等待著命令。

  但他等來的,是上短矛的命令。

  五十步的距離,已經近到大約可以看到對面齊軍臉上的胡須。

  司馬瓊注視著對面一個已經將火繩壓好的火槍手,心中沒有多余的雜念,就在對面火繩槍的瞄準下,抽出了腰間的短矛,裝在了火槍上。

  像是那些因為犯了重罪即將被槍決的罪犯,四十步外的敵人已經舉起了火槍,可這一邊沒有命令就什么都不能做。

  每個人都知道,連長的命令意味著自己和伙伴,需要默默忍受對面的一次射擊。

  不能抱怨,不能恐慌,不能不聽命令就還擊。

  要像一頭被捆綁待宰的豬羊一樣,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勝利屬于連隊,等待意味著勝利。

  但生死屬于個人,等待亦意味著個人可能看不到勝利。

  司馬瓊看到對面的火槍手手臂動了一下,然后他就覺得頭腦一片花白,胸口沉悶無比。

  就像是每一個運氣不好的人一樣,一枚沉重的鉛彈擊中了他墊著犀甲的胸口,那些犀甲擋不住鉛彈。

  他向后面倒了下去,手想要捂住胸口,但卻根本抬不起來。

  后面的人也沒有扶他,而是任由他倒下去后,向前一步補到了他的位置。

  臨死之前,司馬瓊覺得身邊的伙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是錯覺他們根本沒有看。

  導致司馬瓊死亡的那次射擊,是對面齊軍連隊的最后一次射擊。

  這一次射擊完畢后,火繩槍還要繼續裝填,矛手們則在這一槍之后繼續前進。

  當前進到三十步距離的時候,兩側的火繩槍手距離裝填完畢還有一段時間。

  默默忍受了之前那一次待宰羔羊一般射擊的墨家士兵們終于聽到了連長和司馬長讓他們射擊的命令。

  很多人長長地松了口氣,這些老兵知道,現在射擊意味著他們在這場短暫的戰斗中很可能會活下來。

  于是很多人終于有心情去哀悼一下倒下的同袍伙伴,默默地悲戚,然后扣動了扳機。

  長長的河邊,千百人在幾乎可以看到對面敵人胡子的距離站穩,對射。

  眼看著同袍同鄉的伙伴被鉛彈打碎了腦袋的情況下誰能穩住手不抖、目睹著對面正在奮力裝填卻能抹去血低下頭不去分心,聽著對面的話音就在身旁誰能忍住不聽命令扣動扳機的沖動,誰就能贏。

  后世莊周言,后世莊子言,紀渻子為王養斗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聞同袍死而不悲、聞將軍死而不懼,當世第一強軍,必要呆若木雞。齊軍的優勢是那些麻木到極致的封地隸農兵員,而泗上的優勢是三年的脫產訓練,其目的都是為了做到讓士兵在陣前呆若木雞,宛若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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