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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云夢

  老農說到樂土,徐弱便忍不住想起半年前的新鄭,也曾有許多人懷揣著這樣的夢想。

  然而現在,那些人怕是夢想已碎,他也無能為力,至少現在無能為力。

  呼了幾口氣,讓心中忽然蕩起的煩躁消散,徐弱問道:“這一次遷民的人家有多少?”

  老農道:“可有三萬多戶吧。都是分批遷的,最開始是抽簽一些,遷到泗上的各個村社,不少村社缺人,去了直接有地。我們這些人沒抽中,便要去淮水了。”

  三萬戶,徐弱估計將近二十萬的移民。

  好在墨家這幾年著實搞過幾次大工程,譬如泗水灌溉工程、譬如對齊一戰的數萬人行軍、譬如疏通邗溝的工程等等,若不然這二十萬移民肯定是要出現凍餓饑荒之事。

  泗上一直缺人,若比較別處,似乎泗上的人口已經夠多,可現在泗上卻像一個無底洞,仿佛再來百萬人也填不滿。

  為了弄人,煽動逃亡、贖買各國的奴隸、從南海更遠處運送“長工”貿易…幾乎能用的辦法都用上了。

  商人在別國不能隨便買地,而且除了泗上之外商人的利益難以得到保證。泗上倒是可以保證商人的利益和私產,但是村社的土地不能買,荒地沒有人買了也沒用,如此這才導致了南海地區的“長工”貿易愈演愈烈。

  南海地區直轄的幾個地方已經視作是“諸夏”的一部分,可更南端的一些小邦國卻不算,那里受到墨家的影響和濟水沿岸又不一樣——那里還是奴隸制,邦國征伐,多買火器,也多捕獲奴隸賣到泗上做契約長工。

  之前墨家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徐弱知道這一次的擴大會議也要討論這個問題,有人提出來考慮這件事是否符合墨家的道義。

  種種問題,可謂是層出不窮,這一次的擴大會議上要討論的事情實在太多。

  甚至于徐弱有種預感,這一次墨家的道義可能會發生一些修正,為一些事的存在找合理性,一些道義可能會被重新解釋;一些原本處在灰暗地帶模棱兩可的政策可能也會真正立法。

  每個人對于這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談不上正確還是錯誤,也不可能不經過同義會就完全一致。

  哪怕是現在以組織嚴明為名的墨家,內部依舊有各種派別公開活動。

  徐弱正準備再問點什么的時候,一匹快馬噠噠而來,遠遠便喊道:“可是從新鄭歸來的同志?有急令。”

  徐弱與那老者說了一聲自己有事,便匆匆趕回,急令上竟然有他的名字。

  等傳令者離開之后,徐弱看著命令,自語道:“急速回彭城?卻有何事?”

  數日后,彭城。

  徐弱和適做了個執手禮后,聽著適關于他在新鄭選擇新修城墻以防守的稱贊后,內心頗為機動。

  論起來他也是老資格的墨者,雖然比起適這批人晚了一代,可終究也是墨家方興未艾的時候就加入的。

  但這些年他基本一直在外,伴隨著墨家內部一些老墨者的故去,他已經算是老資格,可卻很少留在泗上,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地。

  如費、如鄭,著實很少和適接觸。

  和徐弱一起來的,還有幾個人,其中幾個徐弱不認識,但是聽過名字,都是墨家內算得上一號的年輕人物。

  落座之后,徐弱心中略微有些緊張。

  適不緊張,但有些感慨,若按照正常的歷史,徐弱今年已經死在了陽城,為了墨家巨子的權威和道義的傳承而死。

  可現在,徐弱就完好無損地在適的面前。

  徐弱以為適是準備詢問新鄭的事,卻不想適道:“今天叫你們來,也算是我點的將,經過開會同意的。安陸的事,你們知道吧?”

  徐弱一怔,似乎明白過來是什么事了,點頭道:“知道。”

  就在隱陽之戰前,楚國的安陸爆發了一次起義,這件事在楚王還在陳地的時候就已經傳出了消息。

  起義者主要是當地的農夫,還有一些接觸了一些墨家學說、農家學說的落魄貴族。

  當時攻占了安陸城不說,還燒毀了很多貴族的高利貸契約,至于后續的情況徐弱就不知道了。

  安陸此時緊鄰著還極為磅礴的云夢澤,正是一處最容易隱匿藏身的地方,原本就有許多逃亡之人在那里藏身,楚國一些犯了事的人也多在云夢澤中。

  安陸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背靠大別山桐柏山,北傍三關,南依云夢,可制鄂地,西抵荊襄。

  如果能夠控制住這里,或者至少保留一部分當地人的武裝在那里活動,哪怕是暫時占山為王開墾耕種,對于將來也極為重要。

  徐弱是適看重的人選,主要就是在新鄭事件中表現出的出乎意料的應變能力。

  適見徐弱知道這件事,便又大致介紹了一下幾天前得來的情報。

  “現在的情況呢,有些復雜。這件事楚國肯定是要鎮壓的,畢竟這種頭一旦開了,各地都會不穩。加上當地貴族的反撲,我看安陸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里面有咱們的人,還有一些相信咱們的民眾。這一次事出突然,我考慮了一下,你們這些人算是很好的人選,所以急調你們回來,盡快趕往安陸。”

  “竟淮水到邗溝,走長江,跟著那些貿易往來的船只到云夢,去了之后當地的同志會接應你們。”

  徐弱蹙了蹙眉,這和他以往的活動方式不太一樣。

  以前不管是在費還是在新鄭,他都是在城邑活動,墨家除了在泗上控制者廣大的鄉里之外,出了泗上活動最廣泛的地方還是那些城邑。

  控制了城邑,基本上就控制了此時的一些諸侯國,廣大的鄉村人口并不能夠成為各國諸侯的兵員,基層統治難以到位。

  安陸雖然被那些起義的農夫們一度控制,但是想來也根本守不住,楚軍一動,幾乎可以說是必敗之局。

  徐弱聽適的意思,是讓他們在云夢澤活動,不免有些不安。

  聽適說完,徐弱便有些不自信地說道:“巨子,我是怕做不好。”

  適亦笑道:“沒事,此時并無誰人能說做得好。咱們這些年一直都在城邑活動,凡事都有第一次。當初咱們在泗上武裝割據一方,不也是沒做過嗎?”

  他說的也是實話,此時的情況,注定了在諸侯控制的范圍之內搞鄉村起義割據是不現實的。可以搞“傳教而三十六方起義、黃天當地”的那種一舉轟動的形式,但是想要站穩腳跟絕無可能。

  故而其實墨家如今沒有一個有這種經驗的人,泗上的情況也和安陸現在的情況不同;漢中也不一樣;高柳云中更不一樣,各有各的情況。

  適道:“你們這些人,一些人有臨機變動之能,一些人對于道義的體會很深刻,還有一些在楚地市井之中早有名聲。”

  “云夢澤與別處不一樣。那里靠著楚都,也是楚王巡獵之地,四周封君密布,可以說想要在那里搞出來南鄭、云中、泗上、南海的局面是不可能的。”

  “所以便要換一種方法,換一種方式。當然了,這邊也會盡可能地提供金錢、武器、器械和各種用具的。怎么說,也比當初在泗上的局面更簡單些。”

  墨家或者說和墨家有著各種聯系的商隊在楚國縱橫往來,云夢澤又是溝通楚國東西南北的重要樞紐,江水支流匯聚,可以說在那里最是容易支援的。

  “云夢澤中,湖盜極多。有一些窮兇極惡之輩,也有一些逃亡農夫漁夫,還有一些在城中犯了事躲避仇家的俠士。那里面的情況極為復雜。”

  “這一次派你們去那里,一個是要你們加強一下那些退入云夢的安陸民眾義師的力量;二則就是整合一下當地的群盜武裝;三嘛…就是做義之河盜。”

  徐弱驚道:“河盜?”

  適點頭道:“利用沼澤大湖,與楚師周旋,聯絡當地逃亡隱匿之民,與湖心島上開墾種植。不劫商船,只劫掠那些楚人封君的船只。楚國封君有大功者,多有通行貿易免稅之權,船只往來,不可謂不多,皆是民脂民膏。”

  “江北一直延續到安陸,都是沼澤,大軍難行。軍少則打、軍多則退,利用地形在那里站穩腳跟。”

  “南海、越地都可以用商船支援你們。兵器鹽鐵,都不會缺乏,甚至于戰船也不會少。這一次除了你們這些人,還有一部分舟師習流的水師精銳,也會前往。”

  這一次派往云夢的,不只是適說的這么多,而是幾乎照搬過去了一個“縣”級政府機構。

  除了一些精銳的習流舟師外,農正吏、教師先生、鐵匠、木匠、皮匠等等都有。當然,部隊不會太多,大約二百多名習流水師,百多名精銳步兵,以及三百多名會楚語的干部,其中還包括一些在楚國市井中有些名氣的人物。

  這既是為了將來布局,也是一種嘗試,一種有別于云中、泗上、南鄭和南海之外的另一種政權割據的嘗試。

  再又叮囑了許多之后,適最后道:“其實,總結起來也就是那么幾句話。”

  “壓服群俠、收攏亡民、筑城墾荒、嚴肅紀律,傳播道義,不攻城邑,建設政權,以政為主,以軍為輔。”

  “分封建制之下,只要你們不攻城邑,封君也不會管你們。大軍出動圍剿你們也不可能,你們活動之下,那些流亡民眾便有地方可去,人便越來越多,由村為鄉由鄉為邑。待成邑時,天下將安。”

  徐弱一一記下,最后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聽說那里鱷魚、犀牛極多。組織民眾,捕獵鱷魚犀牛,一則除民害,二則也可以貿易。如今泗上老虎和鱷魚都已被殺的差不多了,倒是許多年不曾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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