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的腳邁出會場的那一刻,斷絕了了很多的可能。
斷絕了墨子當時所設想的“凡諸夏三百國,國皆天之臣而主權平等,兼愛非攻,新定天下義,墨者為約天下之劍”的國聯幻想。
斷絕了此時略微有那么一種可能的“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的聯省自治的聯邦幻想。
也斷絕了被墨家啟蒙了二十余年開始感受失望滋味的中原民眾對王公貴族的最后一次天真幻想。
真正的亂世終于要到來,適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后悔,只是期待著亂世快一點結束。
外面守衛的士卒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只能目送適上了一輛馬車。
這里是魏國的領土,負責守衛的多是魏人,魏國不敢動他半根毫毛,因為魏國離泗上太近了。
至于“天下定于一”之類的話,這算不得驚世駭俗,天下許多人都已經看出了大勢,只是不知道何以一之。
踏上馬車,隔著有一層窗霜的璆琳窗,適揮揮手道:“回去吧。”
警衛的士兵們護送著幾輛馬車,但并不是所有墨家的馬車都離開了,終于還剩下一些。
三個月后。
春暖花開,正是泗上油菜花綻放的季節。
隱藏在黃花之間的驛路上,徐弱等那些在新鄭被軟禁了半年的人坐在馬車上,搖晃在回到彭城的路上。
驛路很寬,按照守城時候的規矩延續到至今,已經是行右車中的交通規矩,雖然周制早有規定,可是如此嚴苛規定的此時也就是泗上。
徐弱看到了前面很多推著獨輪車的人,并不是很混亂,還留出了一條路,旁邊有騎馬的士卒在維持秩序。
看了看騎馬士卒手臂上的紅色袖標,徐弱心道:“這是督檢部的內衛旅。”
從新鄭離開后,徐弱聽到了很多的消息,據說好像是泗上義師要改名字了,好像是要改為解懸軍,自然是解民之倒懸的意思。
也不知道督檢部的內衛旅會改成什么名字,或許可能還會配發新的軍裝吧?
徐弱這樣想著,好奇地問道:“前面那些人是要去哪?”
馬車的御手也不知道,便停下車,幾個人下了車問了一下。
騎馬的內衛士卒道:“都是從城陽、廩丘等地遷徙到淮水的民眾。這是最后一批了。”
徐弱頓時了然,按說他們這些人是用城陽廩丘等魏國城邑換回來的,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只是并不知道當地遷民的事。
離開新鄭之后,自然有人接應,但是一路上都給他們講一些大事,這種事算的不內部的大事。
徐弱等人要在四月之前趕回彭城,回去之后事情很多,因為要召開一次墨家的擴大會議,與會人數將近一千五百人,遠超正常的委員數量,基本上囊括了整個泗上地區的鄉級的墨者組織,以及幾乎全部的軍中副旅帥級別的軍官。
這些天徐弱也知道了一些事,知道這一次擴大會議必是源于那場沒有結果的逢池會。
墨家同義,上與下同、下與上同,這種特殊的擴大會議召開的少,但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必須要召開。
天下人都看得出,逢池會之后,天下將亂,而且是再沒有一絲一毫和解的可能了。
逢池會不久,魏韓就下令在魏韓全境嚴禁墨家公開講學,但基層控制能力的薄弱,使得墨家于大城巨邑公開講學是不可能了,可是暗地里書籍的傳播是禁止不了的。
歷史上,哪怕是以“組織能力遠勝六國”的秦國,也就是在秦川等地初步控制到了鄉里一級,而新征服的地區都能夠出現“郡事莫不決于項梁”、陳勝兵起六國貴族能夠瞬間復國的情形。此時各國的基層控制能力,只能說聊勝于無,吳起等人殺了人就走,墨家之中極多曾經手上有命案甚至是貴族命案的人也是屁事沒有。
魏韓的這種命令,徐弱也就覺得笑笑就夠了。可笑過之余也能夠看出魏韓的態度,以及逢池會上怕是幾個諸侯初步達成了一致,不然魏韓是不敢做這個出頭鳥的。
遷民,也是一種基層控制和組織能力的體現。
徐弱知道這一次遷民不會出現萬家同哭的場景,卻還是忍不住想去問一問。
只是現在正在行進,他也不好多問。
好在走了一陣,這些推車的人便停了下來,正是一處村社附近。
那里支著幾口大鍋,女人們正在燒水,看來是沿線早已經通知下去,各個村社需要承擔一些諸如燒水之類的任務。
一眾人坐下休息喝水,徐弱走過去,看得出旁邊幾個人對于喝熱水還是不太習慣,皺了皺眉頭嘟囔道:“這么熱的天,偏偏喝熱水,還是咸的。”
“泗上的規矩還真是挺多的,也挺怪的。”
徐弱聽得懂那里的方言,靠過去后笑道:“這規矩還是為了大家好。喝熱水不容易生病,喝點鹽因為你們走這么遠的路總要出汗。”
正在嘟囔的人顯然有些緊張,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點像是牢騷,連忙道:“是的是的,是我不懂。”
可再一看旁邊正在燒水的當地村社的女人,對于這些穿著軍卒士兵和這些明顯是泗上官吏穿著毛呢暖衫的人根本沒有什么害怕不安的神色,反倒是嘰嘰喳喳地在閑聊著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這便大不一樣。
徐弱看了看眼前這一家人,一家十口,一男一女自是夫妻,獨輪車上還坐著一個老太太,還有三個應該是男人的弟弟,剩余的都是孩子。
這些人身上還是有不少泗上的痕跡了,比如棉布的衣衫取代了原本的麻布、比如推著的獨輪車、比如孩子們正在啃著的幾個地瓜。
看了看這一家人,這獨輪車怕還是泗上這邊提前準備的,除此之外也就剩下了幾個不像樣的石制農具,一個銹跡斑斑的鐵農具,外加幾件衣裳。
除此之外,他們也就沒有什么了。
徐弱很隨意的坐在旁邊,從懷里摸出來幾塊配給的蔗糖給旁邊的孩子,問道:“鄉親,這一次遷徙可還順利?”
男人見徐弱如此,便道:“順。家中本來也沒什么,就剩下一些地瓜土豆。那些家里有糧的,也都在那里換了錢,泗上不是只要有錢就可以買糧嗎?”
這一點確實如此,土地原本承載著銅器石頭農具的農夫,一下子跨越到了鐵器牛耕時代,使得泗上的糧食不缺,而且屢屢出現了谷賤傷農的情況。
那男人又道:“哎,遷的好啊。本來說是分地的,我們就在濟水邊,早聽過墨家的道義。可后來又說不行,要撤走,那我們便跟著走。”
“前些年糧食棉花價貴,君子便收回了地,一家只剩下三畝地種些土豆地瓜以做食物,平日與君子耕種,自家份田里的土豆地瓜也就做食物。君子賣糧賣棉到泗上,我們便也就餓不死。”
“還是以前好啊。”
徐弱笑問道:“以前好?這是怎么說的?”
老人道:“我聽聞以前,都是井田,一家百畝,耕種完了公田便可治私事。若有百畝田,我便也有了鐵器耕牛。可現在,君子把地都變成了他們的私田,又使得我們與他們傭耕,只余下幾畝份地種植地瓜土豆便餓不死。家中尚有老母,若不然早就逃亡了。”
徐弱嘆了口氣,知道這件事和泗上有著扯不開的關系。
濟水周圍的地區,受泗上手工業發展的影響,很多地方的貴族開始圈占土地,占公為私。
土豆地瓜的出現,使得原來一家百畝才能糊口的情況得到了許多改觀,幾畝份田種下土豆地瓜,并不夠吃,再依靠給那些小貴族做傭耕生存。
如此一來,貴族們可以賣糧賣棉有了錢;一些受不了的農夫逃亡到泗上泗上的作坊有了人;大量的糧食棉花又源源不斷地涌入泗上使得泗上積累日多。
不過這一點徐弱是站在適那邊的,他覺得這樣一來的確土地的產出更多、集中的土地也可以修繕水利,錯的不是土地集中,錯的是土地集中歸屬于誰,以及分配的問題。
泗上也在搞土地集中以使用各種牛馬器械,便于村社整體興修水利種種,但墨家在泗上經營了二十年之久,干部也就堪堪夠,不可能整個諸夏都用泗上的辦法。
泗上周邊有泗上周邊的情況,遠處還有遠處的國情,并不能統一視之。
靠近泗上這個工商業最發達地區的濟水等河流沿岸,這種經濟模式已然廣泛。但距離更遠的地方,還是以貴族分封制度為主,那里的情況和這里又不一樣。
徐弱也沒有和這戶人講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只是問道:“你們這一次遷走,高興嗎?”
農夫頓時點頭道:“高興。很高興。”
“去了淮水,便數戶為一社,可以租牛馬使用,也先借貸鐵器,開墾之后便可以過得好了。”
“原本就算是逃亡,逃去泗上河邊多有士卒守衛看到了要抓回去,逃亡別處,什么都沒有,又怎么開墾土地生活?”
“加上這一路都有吃喝,這便是你們說的樂土啊。”
有未來的希望,再加上此時還活著,對于一些農夫而言,便可以稱之為樂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