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魏、齊、韓、楚的使節和官方人員在一隊士兵的護送下抵達了前線,前線已經開始忙碌。
兩萬多彭城征調的二線士卒正在挖掘胸墻、鋪設道路,一道圍繞著碭山城、在碭山少得可憐的火炮射程之外的營壘已然完工了一半。
使節組成的觀察團就被安排在了一座距離碭山城邑護城壕溝八百步的土山上,那里也是這一次碭山之戰的前線指揮所。
這些使節算是半強制被送來的,當然他們也有心看看泗上的戰斗力到底如何,以便做出判斷,影響君侯是否出兵。
一名魏國的副貳使節看著天空中飄蕩的兩個布和漆皮的熱氣球,滿滿的好奇,與身邊的一名韓國的副使道“這墨家攻城的手段,看上去和以前完全不同,實際上仔細想想卻無二致。”
“以往要堆羊坽、瞭望塔,以觀察城內的情況。如今只是用飛天球代替了瞭望塔。”
“以往需要耳聰目明之輩站在高臺之上觀察城內的情況,如今也不過是用千里鏡代替那些耳聰目明之人。”
“以往圍攻城墻要沖車、如今卻用銅炮;以往攀爬要用云梯,如今…倒還是用云梯,哈哈哈哈。”
韓國的副使笑道“鞔之適言,領悟天志,改變天下。若是細思,也無甚改變。如你所言,以往有封君,如今宋地商人也是素封之君,他們改變不了天下,只是改變了天下得利的人,以他們的利義之說。”
這些人暢所欲言,旁邊負責守衛的士卒都是督檢部的內衛部隊,沉默不語,一臉嚴肅,對于那些人的話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這些人的旁邊就有望遠鏡,幾個人拿起來看著遠處正在忙碌著挖坑和修筑營壘的二線士卒,笑道“墨家攻城,最喜穴攻,墨者黑也,我看他們倒像是一群老鼠,到處挖坑。”
雖然有些嘲笑,但是這種看起來極為簡單甚至有些猥瑣的之字形掘進戰術,卻是在之前的實戰中證明了無往不利。
只是各國學到精髓的少。
有些東西,看起來容易,真正的精髓卻不是那么容易學到的。
營地內的參謀部的帳篷內,幾名軍官正在通過熱氣球觀察到的城內情況,繪制更為準確的碭山城防圖。
剩余的人通過城頭火炮的配屬、城墻的角度、城墻的寬度、展開的夾角,來計算最佳的投放比例。
一名參謀拿著量角器和圓規尺子,盯著地圖計算了一陣后,與身邊的人道“這里的左側,是河岔,并不適合挖掘。”
“這邊如果挖掘洞穴靠近的話,距離又不夠,我們必須要推進到距離城墻二百步的地方才能用穴攻的方式。”
年輕的參謀熟練地在地圖上用圓規畫了一個圈,挖掘地穴進攻,這是攻城常用的手段。
并非是那種之字形的外面暴露用以集結和接近城墻的壕溝,而是《備穴》篇里那種直接挖地道接近的手段。
地道不是隨便挖的。
因為以泗上這些年挖坑的經驗、開礦的經驗,以及之前守城戰的經驗,這種接近城墻的地穴,在沒有通風口的情況下最多只能挖三百步。
再多的話,空氣不足,前面的人會被憋死,根本無法作戰。
至于什么樣的地勢可以挖而不會滲水、想要挖需要接近到多近的距離…這便是泗上這邊參謀部剩余別處的地方。
挖坑都會挖,都知道地穴可以作戰,問題在于怎么挖、挖多遠、從哪挖、如何挖。
年輕參謀手中圖紙上的碭山城,就像是一個炸起刺來的刺猬,一共有十六個凸起的角,也就是有十六個凹面。
每個凸角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二百步,正好是弓弩和火槍的最大射程,攻擊任何一個凹面,都必然面臨兩側的投射打擊。
因為多邊形的總邊長必然大于與之縱線相等的線段,而且大約是此線段的三倍左右,所以對于攻城一方而言,實際上前線接敵的數量始終是劣勢的。
這是和火藥時代之前的四方城最大的不同,雖然在此之前墨子以弓弩而提出了行墻、馬面的想法,但并不完善。
碭山不是夯土云梯時代的城墻,是泗上之外第一座正規的火藥時代城防,也是皇父一族認為可以以此抵御泗上半年、使得各國干涉的信心所在。
碭山地區大量的石料都用作城墻的修筑,外面還有厚重的磚石結構的土坡,外側環繞的是一條寬度在五步左右的護城壕,里面是死水,而且很洼,并不能通過截斷上游或者引流的方式解決。
攻城的手段千變萬化,正如那魏國副使而言,其實還是以往的那些東西,攻城之法在適加入墨家之前墨子就已經總結出來,整體戰略思路上并無變化,所變化的只是新兵器的戰術改變。
參謀的任務是制定各種可能的攻取手段,做好圖上作業,計算好分配的人手、火力的支援、炮兵的布置等等,最終由主帥們作出決定,選擇攻城方法。
穴攻只是其中的一種方法,而且和以往的穴攻不同,如今的穴攻主要是在地基挖坑埋火藥的,這樣如果成功的話就更為效率一些。
然而這對攻城一方也是最殘酷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墨子守城的時候,針對地穴進攻的手段,就提出了更為殘酷的反擊手段。
包括也不限于灌水、以皮橐放煙、用硫磺燃燒制造窒息、用毒草制造中毒種種。
利用水井水位的變化、利用陶甕聽聲的手段,都可以判斷出進攻方挖掘地道的方向,針對性地作出反擊的話,對于攻城一方的軍心打擊極大。
一旦失敗,大部分地穴里戰死的人都慘不忍睹被硫磺燃燒窒息而死、死前捏著自己的脖子想要呼吸、抓痕布滿臉和脖頸,這種慘狀對于士氣是極大的打擊。
可即便如此,穴攻的各種數據也是參謀們必須要準備的。參謀官只需要計算大約要死多少人、大約多少人可以完成意圖,不需要考慮殘酷和軍心士氣,那是主帥們要考慮的。
穴攻的參謀們負責地穴進攻的規劃,自然也有別的來負責其余方面,大戰在即,有條不紊。
而那些士卒們,只是等待著命令的下達。
營壘之外,幾名墨者穿著很有楚地和泗上特色的巫覡服裝,帶著高高的白色的帽子,舉著純黑色的旗幟,逐漸接近了城墻。
城墻上也并沒有開槍,這純黑色的旗幟源于四年前菏澤會盟戰爭法制定之后,泗上提出的一個意見即組織一支絕對中立的醫者隊伍,不分諸侯之別,均予醫治。
只不過當時諸侯都拒絕了,因為墨家對于各國的滲透已經很嚴重了,再弄出這么一個名正言順地在各國活動的“中立”組織,那還了得?
雖然拒絕,可是墨家這邊卻自己遵守,城上的貴族倒也知道這面旗幟和那些古怪的巫覡服裝的意思。
兩邊既然都是“為大義”而戰,那么墨家這邊的新義是要救助天下人、對面的舊義是貴族戰爭不斬使節,所以當這些墨者靠近城墻之后,一根繩子放了下來。
依靠繩子爬上城墻的墨者被搜了搜身上后,押送到了皇父鉞翎身前。
墨者開口就是標準的商丘方言,皇父鉞翎便冷聲問道“你亦宋人,如今卻與宋為敵,倒是可笑。”
那墨者也不甘示弱,亦冷聲道“宋君尚在,以舊規矩,諸侯有國,大夫有家,以家為國者、篡也。以墨家之義,宋人齊人越人楚人,皆諸夏民也,九州皆同,哪有什么宋楚之別?”
皇父鉞翎也懶得和這墨者爭辯,也知道墨家的使者想來口齒銳利,只怕爭下去又說出許多不必要的話,便問道“所為何來?”
墨者道“城中尚有婦孺老弱,戰事一起,必有損傷,故而請放她們出城,以全墨家之義。”
皇父鉞翎大笑道“我曾聞,有欲殺人者,殺人時必不肯折磨被殺者,而是一劍致命。問之、答曰,仁也,不忍折磨。這就是假的仁義了。”
“如果墨家真的有此仁心惻隱,如何要攻我?若不攻我,何有死傷?昔年墨子言非攻,鞔之適悖墨家之義,好戰好攻,如今既要打我,又來假惺惺地撤走婦孺,這難道不是可笑的仁義嗎?”
那墨者也懶得反駁這些話,鄭重道“依巨子和墨家七悟害之命,此事若你不從,則視為戰爭罪,日后審判此罪必除以槍決。還請慎重。”
皇父鉞翎大笑道“你看看外面吊著的那些尸體,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不成依著你們的義,我的罪是可以免于槍決的嗎?田午無非是屠了武城,便被你們審判槍決,我如今只怕也要擔上頑抗害民之民。既如此,我何懼之?”
“換個說辭吧,這不能夠說服我。”
那墨者沉聲道“大戰一起,一旦城墻被突破,就算城中老弱還可以修繕,難道你認為可以守住嗎?”
皇父鉞翎明白,真要是到了城墻塌陷、需要老弱去修繕的時候,其實距離破城也已經不遠了。
他此時也已豁達,搖頭道“不能。”
墨者又道“城中固守,必要糧食。老弱之輩,你若不給他們吃的,他們家人必然怨恨。給他們吃的,你們原本可以吃一年的糧食可能就只能吃半年。放走婦孺老弱,對你們是有利的。”
皇父鉞翎冷笑道“墨家的辯術果然不同,可我信不過你們。你們這樣做,必然對你們有利,只說對我有利的,還是不能夠說服我。”
那墨者道“對我當然有利。利,義也,為大義,便是墨家最大的利。民眾無辜,他們不該死,救出他們符合我們的義。我們做了符合自己義的事,就是最大的利。”
“豈不聞子罕不受玉之事?天下皆以玉為寶,故而覺得奇怪,子罕為什么不要玉呢?可子罕認為,廉潔才是真正的寶,所以他為了自己真正的寶,而放棄了別人眼中的寶,這是一樣的道理。”
“于我墨家而言,民眾安康富足免于三患,是我們認為最為寶貴的東西,所以我們櫛風沐雨自苦以極,在別人眼中難以理解,但實際上我們卻在追求我們自己的寶物。”
“對你而言,減少糧食、穩定軍心,守住城邑,這是你的利。對我們而言,老弱避開戰爭、人民免于戰火,這是我們的利。各取所需之寶,這是我希望可以說服你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