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與戰術不是一回事。
墨家講究民主集中制,但上之所是皆是和上有過則謗焉的度把握起來很有難度。
這一次圍城戰略,以及圍城之后利用各國使節組成的參觀團迫使各國花費高昂的代價修筑新式火藥時代堡壘的事,按說這些師級干部并不需要討論。
但泗上一直奉行的就是連長接受旅帥副旅帥的教育這樣的制度,這一次討論也是希望能夠開拓這些師級干部的戰略思維能力。
六指問過之后,一名師長舉手后道:“此事依我看,利大于弊。”
“泗上的體系、稅收、人均糧食產量這都不是其余諸侯能比的。”
“即便以我們泗上之富庶、民眾之一心,依舊也只能選擇在菏澤陶丘方向修筑足夠的堡壘。”
“換做魏韓,他們傾全國之力,恐怕也只能選擇在邊境地區修建幾座、在都城附近修建。”
“但這樣會極大地耗費他們的國力。如果給錢,那么賦稅必重;如果不給錢,民眾必怨。”
“修筑這樣的堡壘,不是以往夯土筑城,皇父一族執掌宋國二十年,與我們多做貿易,也不過堪堪修了兩座有棱角的城邑。”
“而且,這種城邑,非是我們攻不下,只是攻取有些麻煩。他耗費國力去修,最多也就阻攔我們一個月兩個月,并無什么意義。最終決定勝負的,還是野戰。”
這名師長的話引來了許多人的贊同。
他們作為高級軍官,很清楚修建一座這樣的城邑防御體系需要花費多么大的代價。
以泗上的富庶程度,也只是選擇修筑了沛邑、彭城,以及菏澤陶丘齊魯西南方向的一片堡壘區。
整個修筑的方式需要國力作為基礎,而國力基礎需要變法作為底蘊,然而變法又必然損害舊貴族的利益,同樣修筑堡壘需要極多的人力,民眾也會不滿。
長期來看,如果能夠把各國拖入到邊境堡壘城邑競賽的境地,這是有利的。
其實在這之前,各國已經被拖入了這種軍備競賽,只不過各國修筑的多是長城。
楚長城、齊長城、魏長城、趙長城…這些長城是冷兵器和青銅時代防御體系的最優解。
伴隨著火藥、銅炮、幾何學、爆破攻城法、坑道接近法的普及,使得長城體系的性價比變得很低。
從四方城到星狀堡,這不是一拍腦袋想出來的。
當年墨家和越國的泗上霸權戰爭中,適用新式攻城法數日破城,天下震動,更多的人看到的是墨家在市井報刊中寫的“理性的勝利、幾何學的勝利、天志的勝利”。
由原本依靠經驗的攻城法,變為了幾何學的角度、夾角、平行、垂直、邊長、接戰長度等等,將高深莫測的戰爭學術變為了可以推論的九數幾何,為的就是理性思維的勝利。
短期看,各國都會發展,可能對泗上不利。
長期看,理性思維的發展,使得市井之中的有閑階層越來越傾向于墨家,這對泗上極為有利。
如今這一次攻城參觀和拖各國進入堡壘軍備競賽,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這件事就像是后世的鄭國渠。
就算各國知道這是泗上想要消耗各國的力量,疲敝各國,問題是就算知道也得修尤其是如果碭山很快被攻陷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舊式的防御體系和守城手段,已經不再適應新時代的物質基礎。
不修的話,有楚人在之前齊墨戰爭后不久曾評價過,以楚國二十年前的兩筑法建造的國都,可能在墨家攻城部隊的攻擊下撐不過兩天。
齊墨戰爭,泗上開創了新的戰爭模式,長途奔襲、野戰決勝、圍齊救費、圍城打援等等調動敵軍、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要目的的作戰方式。
這種作戰方式下,攻城戰和守城戰的重要性就體現的淋漓盡致。
如果當年齊國能夠守住平陰、守住歷城,泗上哪里有機會作出直插臨淄的姿態?
如果平陰、盧城之類的城邑可以防守三個月以上,各國諸侯必然會作出反應,墨家的處境就會極為不利。
如果齊國可以有信心守住臨淄,那么大軍就不必回援,到時候先撤軍的就是泗上義師…
種種這些,都是第一次中原大戰之后各國的經驗總結。
于是修筑新的城邑防御體系,這就是各國就算知道墨家這是在疲敝他們也不得不做的事。
尤其是一些交通要道,如果能夠有一個這樣的堡壘要塞,就算墨家要繞開,那么必然要留下一部分部隊圍城、監視、守護自己的補給線,這就會導致兵力分散,攻勢越來越弱。
但也正像是這個師長所言的,修筑這樣的堡壘,不是哪一個諸侯都修的起的。
泗上可以那么修,靠的是宣揚民眾一心、靠的是超額利潤、靠的是商品傾銷利潤。
國力的差距就體現在這,譬如如今的韓國,讓韓國二十年內修出來泗上的菏澤陶丘防線的筑壘區,整個韓國必然要民怨沸騰、貴族造反。
修堡壘需要人、錢。
可人和錢從哪來?
農兵體系之下,人還需要承擔賦稅、糧食生產、軍械制造,空出來這些人別的地方就要減少。
貴族封建體系下,貴族封地自己修不起這樣的城防體系,國君派人去修貴族會同意嗎?貴族就算同意,國君會傻到給貴族們修一座將來可以對抗中央的堡壘城邑?
這和后世修鄭國渠、和西門豹在鄴城修水渠導致人民怨怒還不是一回事。
水渠修好了,灌溉農業立竿見影,最多三年民心盡復。
堡壘城邑呢?民眾去服勞役修筑,家里的稅繼續要繳納,貴族的高利貸天天逼債,自己的土地被那些不需要服勞役的人買走搶奪…民眾若是能愿意就鬼了。
當年宋國就是農閑時候修了一下商丘城,民眾們就狠狠地發牢騷,順便還一頓嘲諷監督他們筑城的貴族,細數那貴族的丟人事兒。
如今墨家的思想傳播的如此迅速,每一次集結數萬人一起干點什么,那就是一次墨家宣義部的狂歡,各種理念會像野火一樣在民眾中傳播:本身民眾被束縛在土地上,所知的天下不過是百里之內,正愁宣傳困難呢,諸侯們主動幫忙把民眾集結在一起,這些諸侯可不就是墨家宣義部的成員嗎?
所以這師長說,長遠看,各國內部矛盾必然要繃不住炸掉,幾乎是得到了多數人的認同。
這是戰略方面的。
有人認同,也有人補充。
另一名師的墨者代表道:“除此之外,城邑堡壘的作用,只是遲滯我們的行軍和補給,但最終決勝的還是依靠野戰。”
“野戰需要的是新的軍制,新的軍制又必須和新的土地制度、政治制度相符合。你不可以想象農兵制度下的常備軍,也不可想象井田制被破壞、村社瓦解之下的鄉射射手,這是一樣的道理。”
“這樣的堡壘修建起來昂貴,配套的九數、幾何、火炮炮手的教育;火槍手的訓練、一支可以解圍可以野戰的常備軍…這些涉及到的都不只是修堡壘這么簡單。”
“短期看,可能會對我們將來作戰產生影響,比如如果齊人在一些重要城邑修筑了新式城防,我們就需要更久的時間攻下,齊人就可能集結更多的軍隊。”
“可中期看,這件事必然要催生各國的內亂。君權、貴族、庶民、稅收、勞役…這不是一場簡單的政令就可以解決的,欲變法,沒有不流血的。”
“長期看…長期看,我們已經使得天下大利,那些城邑堡壘也不過只是九州的一部分,可以拆了,也可以留著,并無意義。”
“既然我們短期之內并不想和天下諸侯作戰,那么短期內的弊端對我們就沒有效果,等同于不存在。”
“既然我們不可能允許舊貴族們繼續這樣統治天下、殘害天下民眾,那么長期的利弊也不是需要我們考慮的。”
“既然只考慮中期,那么利必然是大于弊的。就算城邑再堅固,也需要有人去守衛,各國內部一亂,就算城邑再堅固,那也就像是泡在水里面的紙一樣,輕輕一撕就會碎掉。”
這不是他們這些高級軍官在學堂里學到的東西,但也可以說這是他們在學堂里學到的。
泗上的高級的軍政大學教授的都是方法,就像是百家爭鳴常說的“道”、“術”之別;“器”、“道”之分一樣,他們學到的可能只是方法,但方法卻可以分析出許多他們需要學但自己就可以領悟出來的道理。
泗上的這些高級軍官心中的預期,是十年之內和諸侯決戰,最多也不過二十年。
因為…當年禽滑厘重病之后,適提出的第一條意見就是防止再出現禽子高齡重病這樣的情況,巨子的任期最多兩任二十四年。
如今已經過去了五年,高級軍官們都明白,難道巨子會放任這樣一個大利天下的機會讓給下一任嗎?
既然有個時間的預期,再分析利弊就有了范圍,若是以五十年論,堡壘和軍改催生了各國變法,那么對于泗上肯定不利;問題是五十年的事,這些人覺得并不在考慮的范圍之內。
五十年太久,三年太短,十年二十年卻正好。十年,恰恰會是最為尷尬的時候,舊法疲、新法未定的時候。
修筑堡壘、改革軍制,最終比拼的是國力,國力的比拼拼的是制度、科學、技術、組織力,以及…哪一國能夠在最短的時間把該流的血流完,不流血怎么變法呢?尤其是要變的,是有能力讓王權也流血的封地貴族的法,哪能不流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