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的雙方都知道長遠來看,不可能和。
但于此時,都絕口不提雙方不可調和的分歧,嘴上都在說著和。
大致的商談結束之后,商隊的人便回到了客棧之內。
客棧外,有幾名臨武君派來的士卒把守。
泗上的那些道義引發了諸侯的緊張,在一些地方想要活動下去,不可能再像是以往那樣公開講學,大肆宣揚什么平等、同義、兼愛、蠹蟲、勞動創造財富之類的道義。
這也算是一種妥協。尤其是四年前會盟之后,墨家絕口不提非攻止戰、而是一直在說一天下為非攻的最高境界、一直在謀求制定戰爭法而非是類似于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一樣的國際法來取代禮法等等這些問題被諸侯洞悉到其后的目的后更是如此。
在一些管理比較松散的中原大城邑還好,但在臨武,很多行動都要受到監視,過于出格就會被趕走。
這也是封君的一種自我保護,貿易逐漸發達,不再是城邑為中心的單獨的市場,而是逐漸開始被貿易連接在一起后,既要反對墨家的道義,卻又不能不做生意,只能如此折衷。
這樣的客棧更像是開海禁的指定貿易場所,而非是租界,因為墨家在這邊不能駐軍,而且許多活動頗受限制。
倒是齊國那邊,有幾座城邑內的墨家據點更像是租界,因為五年前一戰齊國敗了,而楚國如今尚未失敗而且墨家之前也并不準備和楚國鬧僵。
客棧后院的空地上,庶君子等人正在支起那個昂貴而又精巧的望遠鏡,觀察著夜空中升起的歲星。
幾名弟子正在翻看著《歲星定位表》,根據觀察和推算的木星衛星的運行軌道時間和當地時間的時差,計算這里的經度。
子午線的長度沒人精確測量過,但是采用了所謂適的兩位夫子所言的四萬泗上里之說,而不是采用日縮一寸地千里的說法。
不管是在泗上、越國、楚國亦或是秦國,歲星衛星的運行位置是不變的。
根據在泗上修訂觀測的表格,利用在本地觀察月亮計算出當地的時間,便可以算出來兩地的時差,從而得到大致的經度。
觀察的越仔細、次數越多,這個經度的精確度也就越高。緯度則可以利用北極星來進行測算,并不是難事。
春秋戰國之時,諸夏的天有了長足的發展,包括“若有小赤星附于其側”這樣的關于木星衛星的最早記載也已經出現,只是后世逐漸丟失,加上天命的關系使得非欽天監不得學習天。
如諸玄象器物、天文圖書、讖書、兵書、七曜歷、太乙、雷公式,私家不得有,違者徒二年。私習天文者亦同。自學天是要被判刑的,這也導致很多戰國時候就有的天文觀測結果逐漸被湮沒。
這一次泗上派人出去進行九州山川地圖的測繪小組很多,庶君子從南海入楚,而還有幾個小組從其余的方向進入楚國。
雖然說的理由是“墨家以禹為圣,大禹櫛風沐雨而測九州山川,故墨者秉大禹之志”云云,但實際上得到諸侯的許可還是很困難的。
因為大禹測完九州還干了一件事,這件事不得不讓諸侯警覺,那就是測完九州之后收天下之兵而鑄九鼎。
墨家這一次要測量九州山川,難免讓諸侯覺得,這不是要學楚莊王問鼎之輕重,這是要自己鑄九鼎。
雖然墨家再三表示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可諸侯不免多想。
當年周滅商之后,留了一鼎在商丘,桑林社內還有一鼎,其余的都在周都。
桑林社內的鼎據說是后來宋國覆滅的時候,宋國人將鼎投入了泗水,但此時尚且存在,而且祭祀的時候宋國強盛的時候還用過需要人數眾多的“桑林之舞”。
如今宋國有亂,不少貴族考慮的都是桑林社內那個從夏代傳下來的“鼎”。如果墨家得了宋國,或者說控制了宋國,那豈不是墨家是除了周天子之外唯一一個有鼎的?
這一次直接派人去測量山川,更是有些說出來的意味,只是借口冠冕堂皇,又值四年前大勝會盟之余威,諸侯也不好拒絕。
但對于這些人的監視卻毫不放松。
楚國陽夏。
這是從彭城宋國方向進入楚國測繪地圖的第一個點,泗上的一些人已經在這里測繪了數日,當地的縣公始終派兵跟隨,名曰保護。
客店之外,數十名穿著皮甲持戈矛或是背著火槍的楚人士卒站在外面,最近楚墨之間因為宋國內亂的關系極為緊張,不少楚人不是很敢和墨家的人再度接觸。
然而縱然有命令,縱然有守衛,卻也擋不住一些求知之人的心思。
楚人甘德徘徊在客棧之外,看著那些守衛的士卒,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進去。
甘德是個占星家,祖傳的手藝,祖上做過周朝的天文官,或稱之為疇人。
所謂“幽、厲之后,陪臣執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或于諸夏,或入夷狄”,就是說國人暴動之后,周朝已經衰落,疇人子弟們散布于各國。
等級制度之下,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征就是子承父業,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身份和職業,這是出生就注定的。
疇人為士,父子相傳,甚至有時候直接用來做自己的姓氏,如墨家內的不少人都是如此,諸如公造、造蔑之類的姓氏大抵如此。
甘德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商朝武丁時候的名臣甘盤,商朝重視占卜,占星術一脈傳承下來,被稱作“巫咸”之學,傳說巫咸做筮,巫彭做醫,甘德自小就接受了不少的天教育。
甘德的祖上也是精通占卜占星術的人,甚至還輔佐武丁導演過一出“上帝授圣人于民間”的上帝托夢的說辭使得武丁可以避開貴族的反對重用了傅說。
也正是因為他是沿承的殷商天一脈,所以歷史上他做星經用歲星紀年的時候,多用一些上古時期的古文。
譬如攝提格、大荒落、赤奮若之類的上古星座名,而少用地支十二。
關于這種詭異的名字的傳承,說法不一,有說源于上古時候諸夏部落和古巴比倫的交流,攝提格就是處女座的古巴比倫語轉音音譯,所以才有這些詭異的名稱;也有說攝提格是上古時候諸夏對于不同星座的明明,攝提格是三個靠近的星座的不同名字云云。
甘德自己都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因為一切都太過久遠,不管是音譯還是本事就是上古語言的發音,千年的演化都已經無人知曉。
今天甘德之所以站在客棧之外想要和里面的墨者進行一些交流,源于這些年他對星空的觀測。
他憑借肉眼觀測并且總結了火星金星的逆行周期和大致軌道;他用肉眼看到了木星的周圍應該還有一個類似月亮的衛星;他發現了木星的運行速度在大地上觀測會感覺時快時慢;他繪制了最早的星表…
這些成就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應該算作他的家族一直傳承下來的疇人之學的總結。
在墨家提出新的宇宙學說之前,甘德就已經隱約地反對蓋天說了。
四年前的那場大辯論進行的時候,甘德的母親重病,他不得不守在身旁照料,并未參加。
但是他卻算得上是除了接受了泗上的宇宙學說體系外的、沿承了上古天的疇士中最早認可泗上天說的人。
假使大地是圓的、圍繞太陽運動,而金星木星也都是圍繞太陽運動的話,那么他所觀察總結出來的火星逆行軌跡、木星運行速度變動的種種結果,都可以有更為合理的解釋。
因為火星圍繞著太陽轉,因為火星更靠近太陽,所以…火星有時候觀察會感覺它是在逆行,這是最為簡單也是最為完美的解釋。
等到聽說墨家用望遠鏡看到了木星周圍也有月亮的時候,甘德已經坐不住了,他也用肉眼觀察到了木星周圍的異常星星,所以很想去真正地看一看。
泗上崛起的時候,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直在家看星星,整理那些祖上傳承下來的天。
等到泗上使得天下震驚,百家爭鳴辯論的時候,母親重病,他沒有趕上。
之后母親病死,他在家守孝,開始閱讀泗上的關于天和數學的書籍,本身他的數學和天底子就極好,數年時間便有所領悟。
如今在陽夏地區也算是頗有名氣,本地的貴族多和他來往,楚國也曾邀他出仕,但他之前都拒絕了。
自從周王室衰落,陪臣執政史不記時,使得各國都用自己的年號為紀年單位。
本國內用用還行,但是和諸侯國交流的時候,就必須要用歲星紀年法。
否則的話,楚國說這是楚王某年,和魏國交流的時候魏人還得換算一下這是魏侯某年。
歲星紀年的好處就是整個天下都是一樣的,木星十二年一個周期輪回,雖然因為不是正好十二年,大約百年時間會有一個差額,暫時倒還用不上。
所以像是甘德這樣的疇人,尤其是精通歲星紀年的人,諸侯國都需要用來掌管歷法天文,順便觀察一下天象,作出一些占卜或者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