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辯士來之前,已經與田剡細商了許多事,什么條件是可以答應的、什么條件是不能答應的,早有計劃。
事到如今,田剡雖然穩操勝券,但這穩操勝券的對手是田和。而另一個隱藏在民間的危險,在田午沂水逃亡之后已經成為了主要矛盾,是要重點提防的。
禪讓交接,可以讓田氏一族保存更多的實力,可以對民眾形成力量的碾壓。
而且墨家那邊以為田午是要回來政變的,大約也是不想要弄出一個庶民審判諸侯這樣的大新聞以至于天下震動。
可真要是消息傳到墨家那邊,說田午跑了,墨家那邊會不會以此為借口,搞更多的事?
臨淄城內的民眾萬一真的有什么訴求,墨家出面,那局面可就難看的多了。
所以當前局面之下,越早結束內亂,就能保留更多的貴族力量,就能讓齊國貴族依舊可以處于統治的地位,也能夠解決“合法性”的問題。
換言之,現在周天子已經給了田氏名分。
那么,田剡希望自己的上臺,是叔叔禪讓給自己,而不是自己以“寧民”為口號暴力奪權。
因為他田剡今日可以用“寧民”的口號暴力奪權,明日民眾萬一用“利民”的口號暴力奪權怎么辦?
寧民是政變的口號,但田剡不想讓他成為自己執政合法性的名分。
想要轉變這種執政合法性的性質,就必須要演一出戲。
到時候,貴族之間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兄弟情誼、同族感情就要被大書特書,取代之前喊得“為民之寧”。
整體的節奏應該是:田和罪己,幡然醒悟。禪位于侄,田剡不敢受,拜再三并說自己是為了齊之社稷、田之宗廟,非是為了自己,要講德、要講禮、要講默默溫情、要講等級制度。
如此再三推辭之后,田和再表示自己實在是老邁了,請田剡一定要繼承君位。
只有這樣,才能夠繼續保持原本的分封建制的道德觀。
要不然,田剡提著田和的頭說他不義自己誅之,那以后他田剡要是不義,民眾誅之,又怎么辦?
本來貴族之間的政變,還是講究禮的,今天我殺你,指不定明天別人就殺了我,出來混總會還的,所以最好還是不禍及子孫。
但這是一個囚徒困境。
晉國曲沃代翼開了個好頭,三族被滅,宗室許多人被屠了個干凈,一個不留。
隨后的齊國五公子之亂,更是逼得一眾貴族不得不殺對手全家,要不然兒子就得死,后代就得被屠。
大家都殺政敵全家,自己不殺,那就要吃虧。
這正是田和擔心的地方,如今他明白自己的處境,田午的逃亡意味著他最后的希望破滅,所以他必須擺正自己的立場,不能再從國君的角度去考慮,而是要從父親、從田氏族長的角度去考慮。
田和的意思,你看,我都給姜齊留了一城食邑,實踐證明,只要手段得當,翻不起什么風浪。
此外也是做個態度,我田和無所謂,但是我這一派的貴族、我有封地的兒子,都看著呢。
你田剡現在希望政局立刻穩定下來防止墨家以此為借口兵抵臨淄、民眾暴亂,我田和現在雖然贏不了你,但是我能攪合的你不安寧。我當不了國君了,但是我死之前可以讓我的兒子、我的親信、我的部下們琢磨著叛亂。
辯士對此早有準備,立刻唱到:“君上昔日曾以《棠棣》為訓,求同族和睦、兄弟和樂。”
“公子深以為然。”
“正是: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兄弟鬩于墻,外御其辱,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天下的情感,最親的還是同族啊。”
“死喪之威,最能想到自己的,還是同族兄弟。”
“兄弟關起門來爭吵,可要是遇到了外面的欺辱,卻要同心。”
“將來安定的時候,或許親族兄弟就不如朋友的感情好了,可真要出了事的時候,還是同族最可靠啊。”
“如今墨家蠻橫,如縱橫中原的盜跖,這正是喪亂未平之時。”
聽上去這是在談感情,實際上感情是沒有用的,辯士說完了兄弟親族的重要性,又道:“公子曾讀史,每每讀到晉獻公時,桓、莊諸公子被夷族滅家事,嘗撫卷長嘆。晉分三家之禍,正是可以悲傷的故事啊。”
其實要以史為鑒,也不用去找晉國,齊國的事也差不多,要不是五公子之亂,姜齊的勢力無限內耗喪失殆盡,田氏如何能代齊?
道理是一樣的道理,總不好拿著田氏祖先的那些事來做比較。
田和亦嘆道:“這的確是值得悲傷的故事。兄弟若睦,晉若不分,何至于如今魏趙反目、蠻楚橫行?”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能夠信任的,終究還是田氏親族。縱然有些恩怨,但比之無君無父的墨家,還是親族更可以相信啊。”
“他能夠這樣想,我的兄長可以欣慰了。我也欣慰于立他為太子,這是沒有錯的。”
一聽這話,辯士心中大喜,田和這話已經全然松口了,若不然田和應該說自己瞎了眼選了一個叛逆之賊做太子。
既然選他為太子沒有錯,等同于這次叛亂沒有錯,也就等同于大家如今可以“兄弟鬩于墻、外御其辱”,關上門談談田氏一族的利益如何防止被暴民分走。
田和現在對自己的未來已經沒有什么指望了。
自己不可能被封出一邑作為食邑,田剡不敢,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終生的軟禁,但比起餓死或者齊桓公那樣蛆蟲從窗戶爬出去要強。
姜齊的那座封邑,是因為姜齊一脈已經沒人了,所以原來的齊侯呂貸可以有一座城。
現在田剡的意思既是要保留田和的血脈,那么田和自己就不需要封地為祀了,做好被軟禁一輩子的準備就好。
這辯士也趁此機會,避而不談怎么對待田和,而是將具體的關于田和子嗣的分封細則說給了田和。
田和的子嗣已有封地的,基本不動,但是相鄰的必須分開,而且要在幾座大城的籠罩范圍之內。
那些尚無封地的,也會封出一小片土地,但是封的地方基本都是被墨家土改后的地方。
田和一系的貴族的利益基本上不動,但是要剝離幾個重要人物,他們是不可能繼續保有那么多封地的。
不得不說,這一次墨家其實幫了齊國一個大忙,讓齊國終于有了變法的條件。
就像是當年大梁一戰,楚國貴族根基震動,使得楚國可以嘗試變法;就像是后來齊燕戰爭幾乎全境,導致燕國可以變法一樣。
這一次齊墨戰爭,也讓田氏一族終于可以嘗試著集權變法了。
被墨家土改過的地方,那些貴族沒有了封地,實際上已經廢了,可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了。
物質基礎才是重中之重,雖然田剡等人顯然不知道這個深刻的道理,但基于以往的經驗也明白,這件事可謂算是“多難興邦”了。
對于這件事,田剡也希望田和能夠發揮余熱。
他一派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大貴族,能趁機殺一波就殺一波吧,也算是為田氏一族做做貢獻。
但是這里面涉及到的政治智慧,又不是田剡自己可以掌握的,所以希望田和能夠為這件事出出主意。
哪些人可以殺?
哪些人可以拉攏?
哪些人的封地可以趁此機會收回?
那些被墨家俘獲的貴族該怎么處理?
濟水汶水沿岸的那些被墨家影響過的城邑,該怎么處置?
乃至于這樣一個“多難興邦”的機會,田剡應該怎么做才好?
如今天下各國都在變法,但齊國卻無從學,田剡需要田和的智慧,到了這一步已成定局,要考慮的是今后的事。
墨家的變法手段,齊國不能學也不敢學,自不用提。
除了墨家的手段,齊國能學的也就剩下楚、秦、魏三國。
以誰為師?
魏國的變法手段,源于魏國的土地變革是從西河開啟的,而西河原本是秦地,沒有根深蒂固的貴族,在那里率先實行變法,從而有了一支強大的不屬于貴族而屬于國君的野戰力量魏武卒。
魏國西河的變革,革的不是自己貴族的利,而是革的秦國貴族的利,所以革起來得心應手,至少內部反對的聲音不夠大。
楚國的變法,源于大梁城一戰吳起搞死了太多的楚國貴族,使得貴族勢力衰弱。而楚國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楚國可以“三代無功而削爵”、可以讓貴族去邊境地區繼續小封建,充實邊境的同時將貴族往外趕。
楚國的變革,才稍微一動,就革出來了好幾個叛逃的大夫。但是墨家幫著編練的新軍使得楚王手中有支野戰力量,貴族們也算是好死不如賴活著,至少三代之后的事還沒那么緊迫,有人去邊境也有人不動,拉一派打一派總不至于都反對。
秦國的變法,源于秦君多年流亡身邊有了一支叛墨組成的政治力量,可以先用換地的方式小范圍加強集權嘗試,然后利用秦國封閉的環境,來一場大亂大治的大變革。
秦國的變革,那是秦君和叛墨、吳起等人準備借助三晉內亂、魏趙翻臉、火器西傳馬鐙具裝可以向西擴張、但是東邊三晉衰落的時機,轟轟烈烈來一場,徹底砸碎舊貴族的根基,現在雖還未出現結果,可魏國被墨家催動搞的楚趙中山四面起火無力干涉,想來秦國的變法也八成可行。
可以說,誰都能學,但誰也不能學。
濟水、汶水地區,被墨家掃了一遍,幫著齊國進行了土改,這有點像是魏國西河的局面。但是,田剡想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承認墨家的土改,不惜得罪那里的貴族從而效仿魏國西河嗎?
南濟水與贏邑一戰,大量齊國貴族被俘,許多家族威望掃地,這有點像是楚國。但是楚國的局面是地廣人稀,可以在邊境到處分封,齊國似乎又沒有這樣的環境。
田剡手中也有一支士階層的力量,團結在他的身邊,期待著和大貴族分庭抗禮,以求掌權,這有點像是秦國。但是自己身邊的這些士階層,是否有那群叛墨的能力?齊國的環境,是否有秦國那樣的局面?燕、趙、魏、韓、宋、墨諸多勢力環繞,敢不惜大亂大治嗎?
還是說,齊國是否可以走一條與墨家、魏、秦、楚都不一樣的變法之路?這是田剡虛心請教、希望田和能夠最后指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