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剡雖優柔寡斷,卻也是從小接受了完整的貴族教育的公子,謀士們的話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如今臨淄城的政變,是由他來主導的。
但是,他的調子起的太高,用了寧民二字,以至于民眾“真的”因為他要寧民利民,以至于民眾竟然真的組織了起來,而且竟然自發地攻下了幾處現在看來極為關鍵的地點。
這就讓他有些坐不住。
再這么發展下去,誰是主導者?
是臨淄的民眾自發?還是他這個田氏公子?
真到了民眾自發的那個階段,又將他這個田氏公子置于何處?到時候真的學學商丘政變,弄出什么可以約束君權的法,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田剡也覺得謀士們說的很對,自己和叔叔之間的那些問題,就蹩著一個田午。田午如今已是“必死”,那么他和叔叔之間的許多事都可以商量解決。如今自發組織起來的臨淄民眾,才是心腹大患。
他思索一陣,終于下定決心,選了一個能言善辯之士入宮,和田和談談。
談談現在的局勢,談談田氏的未來,談談這一場大戰之后廢墟中的齊國又該如何走下去。
宮室之內,當能言善辯的士帶著幾名從沂水逃回的貴族出現在田和面前的時候,田和怒斥道:“叛逆之賊,如何敢來?”
嘴上怒斥,但是眼睛卻盯著那幾名從沂水逃回的貴族,心中大驚,暗道:“莫非午兒竟被墨家抓獲?”
這是他最為害怕的一種可能,如今局面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為一國之君,父子親情也是可以舍棄的,但這前提是自己還有其余的兒子可以延續自己的血脈。
他和田剡都是田氏,而且論起來田剡的父親和他還是親兄弟,兩人一同搞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然而一旦涉及到君位權力,莫說親兄弟,就算是爹媽也得該殺就殺。
現在田和面臨的局面實則很難看。
他是齊侯,但太子是自己兄長的兒子。
他有班底,自己的兄長也給田剡留下了足夠深厚的班底。
田午是自己算是最出息的兒子,也是母系一族還算有勢力的,只要自己鋪好路自己的兒子在自己死后,是有可能政變成功的。
但是如果田午死了,那么自己除非徹底擊敗了田剡…不只是擊敗田剡,還要徹底鏟除自己兄長留下的那些勢力,才有可能讓自己的幼小的、那些不成器的兒子們坐穩齊侯之位。
去歲攻打費地,他讓田午作為副帥出征,也正是為了讓田午能夠在軍中得到足夠的資歷。
魏擊的地位為何如此穩固?為何魏斯可以讓弟弟做相國、可以把小兒子封到中山?因為魏擊十六歲出征,西河、中山都立下赫赫戰功,軍中貴族支持服氣,所以魏斯不用擔心弟弟造反、不用擔心別的兒子學一番“曲沃代翼”。
田和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不曾想這費地之變不但沒有讓田午獲得功勛,反而還和墨家結下了公仇義怨。
如今平陰軍團覆滅、臨淄軍團覆滅,他手中的兩支野戰軍團都沒了,整個齊國的政局已經徹底混亂,這正是如此,他只有放手一搏,爭取干掉田剡,為兒子鋪好路。
田午舍棄了臨淄軍團,親帥八千精兵想要突破沂水,這件事田和其實是贊賞的。
力能改命,他雖然宣揚黃帝是田氏高祖、宣揚田氏代齊是黃帝子嗣戰勝了炎帝后裔姜齊,但實際上那是說給無知民眾聽的,他自己可不會信。
贏邑和梁父被墨家搶占的那一刻,實際上田午這一次鍍金之旅就算是適得其反了,這時候不考慮什么身后罵名,帶兵回來政變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自己堅守宮室,這也是他沒料到的一點。
此時農兵合一,但是農民沒有士的組織,就是一盤散沙,政變的主角還是各自手中的私兵甲士。
封臣的封臣不是自己的封臣,這是封建制的精髓,也是春秋列國如此多政變的原因。韓趙魏的封臣效忠的是自己的家主宗主、效忠的不是晉侯,這是一樣的道理。
只是田和用之前政變的思維方式來考慮這一次政變,卻忘了考慮第三方墨家的勢力,以至于那些散沙一樣的民眾被隱藏在臨淄城中的墨者組織起來,和田剡配合控制了城中局面。
困守宮室,三里之城,若無田午的那八千精銳,絕對是守不住的。
現在許多貴族還在觀望,不敢確定應該站在哪一邊。
田午的消息,他很重視,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貴族們是否會繼續支持的一個巨大因素。
嘴上罵著田剡派來的辯士,心中卻不得不緊張田午的存活。
那幾名逃回的貴族便將他們眼中的沂水之變一一道出,他們并不知道田午帶著一眾親信想去朝鮮,只知道田午撇下了八千部眾不知所蹤。
這幾名貴族都算是眼熟,田和知道這幾人都是跟隨田午的,他們既是這樣說,只怕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又仔細詢問了幾處細節之后,確定無疑,田和心中蕩起的波濤不好表現在臉上,強自鎮定。
那辯士見狀,忽然道:“傳聞公子午已入宮中,藏身苑林。公子剡此番為寧民而舉義,民眾思定,不欲再戰,君上何不交出公子午,以為社稷?”
田和一怔,他知道田午根本沒有回來。
而且若是田午真的逃回來了,田剡又怎么可能派人來談?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算他交出“田午”,他自己這齊侯之位又如何能繼續做下去?
田剡勝券在握,難不成還能真的是為了“寧民”、真的只是為了誅殺田午?誰也不是傻子,都是貴族,政變中的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然而一怔之后,田和頓時明白了對面的意思。
田午不在宮中,他知道、田剡也知道,但是民眾不知道、墨家不知道。
田午年紀還小,田和卻是久歷政變之人,如何不知道如今的局面,田午唯一的生路就是帶兵從沂水返回?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但路是死路,人卻未必非要死。
作為齊侯公子、武城屠城的副帥的田午在沂水逃走的那一刻已經死了。
但是作為田和的兒子、田午這個活生生的人,卻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正是因為為之計深遠,這才讓田午為副帥出征費地。
如今對面辯士的一句話,讓田和這個政變起家的齊侯,再一次觸動了內心柔軟那一處的做父親的愛。
田和不置可否,又仔細問了幾句那幾個逃回的貴族沂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之后,確定無疑田午確實是逃亡了后,這才道:“難道父親愛兒子有什么錯嗎?墨家無父之言,如今真的已經讓天下無德無愛了嗎?”
那辯士見田和這樣說,心中竊喜,明白田和已經領悟了其中的關鍵,便不言語。
田和又說了幾番話后,這才屏退了眾人,只留下了幾名心腹護衛,邀那辯士入密室相談。
等到眾人退去,田和才道:“我竟是看錯了剡,此番事進退有據、攻守有度,竟出乎我的意料。”
那辯士立刻道:“君上之言謬贊,我等為公子出謀劃策,然而幾個要處,卻是民眾自發攻下。當時公子與我等均不知那里重要,事后用到才明白那幾處重要。這正是公子遣我與君上相談的緣故。”
話不用說的太明白,田和聞言一驚,復又一喜。
喜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沒錯,田剡的能力在自己的計算之內,幾處重要的城中地點都不是田剡這邊的人謀劃好攻下的。
驚的是那辯士這句話中,透露了太多的內容。貴族們還在觀望,如散沙一樣的民眾竟然被組織了起來?誰組織的?誰的眼光看出了城中政變的幾處關鍵點?誰竟然想要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略微思索,田和仰頭長嘆,半閉著眼睛道:“墨家的野心之大,諸侯不知、不防…當年齊墨合力抗越、胡非子風雪入臨淄,誰能想到短短幾年,臨淄城中墨家竟已生根?”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勞力者欲想勞心治國,天下必大亂。”
辯士拜道:“所以公子遣我來,正是為此事。君上,贏邑距臨淄不過百余里…縱然公子不是您的兒子,可難道不是田氏子孫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姜齊宗廟,難道您會去祭祀嗎?可侄子卻可以祭祀叔叔。”
“一旦暴民起變,贏邑大軍頃刻而至,又有‘義’加諸身,到時候暴民亂政,以墨家無君無父之義,田氏的祭祀怕是要斷絕啊。”
田和聞言,哼聲道:“姜齊宗廟,并未絕祀。先君無德,我放之海島,使之食一邑以奉姜齊祭祀。商紂失德,殷人且有宋與朝鮮,這才是仁德,我田和并未失德,姜齊祭祀未絕,不可亂說。”
辯士一聽這話,也明白田和已經松口,或者說已經在談條件了。
田和嘴上再說自己沒有失德,看似極為重視“禮儀”,實際上想說的卻是利益。
侄子祭祀叔叔,倒不是說不可以,但終究比不過兒子祭祀父親。
再說姜齊還有一地封邑的,你們政變成功,我田和肯定是要被軟禁如當年舜放堯一樣的,再如那些流亡外地的國君最終復國的事比比皆是,你們不殺我也不可能讓我四處活動,我都認了,誰讓我敗了呢?
但是…我的兒子們,你們總不能斬盡殺絕吧?既說到了為了田氏宗族,自己的兒子也是田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