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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出身的西門彘算是在西門豹的眼皮子底下給父親詮釋了一下這兩句話。
父子兩人今天所要爭論的內容,西門豹和西門彘都心知肚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到今天,走到西門豹在書房中等著兒子來質問自己這一步,并不是一蹴而就忽然就這么發生的。
這是一個漫長的,而又在時代的波濤中不得不經歷的過程。
曲折,而又無奈。
西門彘既是貴族出身,原本的君子六藝所謂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這六藝,是統治階層的“義務教育”,精通六藝,然后才能夠學到那些勾心斗角、戰爭藝術以及統治術。
六藝是很好的。
即便西門彘是庶子出身,但是家庭條件讓他依舊有足夠的機會學習六藝。
西門未必都是如同井上、村下之類的賤姓,也有可能是某個貴族子弟居住在城邑西門而以此為姓氏。
西門豹出身不低,家中的封地足夠讓家族子弟接受良好的教育。
六藝本身也很好,可是西門彘對于這六藝卻是學的不多。
射、御之術,這是軍事貴族和武士階層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門彘即便是庶子出身,這樣的本事也是需要學習的,而且家族也會提供士人作為夫子,以教授他們御射之術。
潡水之戰,看上去只是墨家和越國關于泗上霸權的爭奪,可對天下而言,有些影響遠勝于泗上的霸權。
開戰之初,越國派勇士致師挑戰,幾名越國聞名的勇士欲學兩棠之戰的許伯、樂伯、攝叔,結果被墨家義師的火炮和火槍齊射轟成了篩子。
開戰之初,越國精銳的一百五十輛戰車沖擊義師的左翼,結果被火炮和重火槍的齊射直接滅掉了一半。
戰至最烈,義師的五百馬鐙起兵,從側翼發動的突襲,直接擊潰了越軍的左翼,逼得越王翳不得不調整部署,間接導致了最后的失敗。
這一場大戰,對于那些年輕貴族的沖擊是巨大的。
射,在庶民可以結陣而齊射火槍、火炮的時代,有意義嗎?
即便我精通五射,可是我一個人能夠打得過五個火槍手嗎?
我作為貴族子弟,從出生開始學習了十幾年的射術,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指,最后換來的就是面對五個訓練了三個月的持火槍的農夫都未必能勝。
御,在馬鐙和馬鞍以及起兵結陣密集沖擊的時代,有意義嗎?
我作為貴族子弟,從稍微大一點就開始學習駕車、車左、車射、持戈。可我花了將近二十年學會的這一切,在那些農夫組成的馬鐙起兵面前,有任何的優勢嗎?
當貴族不能做到以一敵百的時候,貴族本身的軍事價值實際上就已經不復存在。
車士、騎士、武士,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
沒有火藥,民眾貧苦,披甲與脫產訓練的武士,可以做到以一敵百。甚至更多,在征召為主的農夫徒卒面前,一輛三士人的戰車可以沖垮數百人的防守。
可火藥一旦出現,他們做不到以一敵百,那么國君便有了別的選擇,于是他們不再是國君權力的支柱,而是國君集權的阻礙,因為國君可以用更為便宜的農夫,花更少的錢取得一樣的、甚至更好的效果。一輛三士戰車,絕對沖不過三百火槍手組成的陣線,甚至摸不到任何人。
西門彘十三歲的時候,放棄了御射之術的學習,上面的一些話就是他面對西門豹的斥責時的理由。
西門豹便問西門彘,如果不學御射,他想學什么?
西門彘說,火炮和火槍可以擊垮御士,所以我想學幾何學。
西門彘說,火槍結陣可以擊敗射手,所以我想學火槍和騎術。
西門彘非是嫡子,只要能夠想要學點什么東西,西門豹都是支持的,總比射獵走馬留戀市井花叢要好,再學一學當年晉侯半夜出城幽會情婦被人刺殺,那還不如學點騎馬和火槍。
當時墨家在鄴多有活動,一些夜校也聚集了不少市井中人,一開始學字,后來便開始學習一些高深的內容,比如勾三股四弦五。
西門彘因此放棄了御射的學習,而是投入到墨家在鄴城的夜校之中,開始脫產地學習這些新奇的東西。
西門豹身居高位,即便清廉,可也有封地,花點錢給兒子買了幾支上等的打獵用的火槍,一套最好的馬鐙和鞍羈轡頭。
既開了這樣一個頭,后面的事就變得有些界限模糊。
六藝中的兩個,西門彘直接選擇了不學,然而剩余的九數,又以泗上為最優。
九數之學,曰:方田、粟米、差分、少廣、商功、均輸、方程、贏不足、旁要。
一共九種,包括幾何學和代數學。
方田,是指的計算土地面積,平面幾何的面積計算為主。
粟米,是指的計算交易額的加減乘除,這算是后世小學五年級的內容。
差分,實則為衰分,這個衰和喪禮中的斬衰中的衰是同一個意思。按照喪禮來說,做兒子的穿幾道經緯的麻衣,按照差等的親緣關系,按照等差或者等比數列進行排列。差分談的就是等差數列和等比數列。
少廣,則是說知道長方形或者正方形面積,求斜邊或者一邊長度的問題,引申出來就是開平方類似的這些問題。
商功,則是說知道正方體的體積,計算正方體的邊長,引申出來就是開立方。
均輸,則是求公平數,好比一個村子距離戰場需要八天的距離、而另一個村子距離戰場需要十天的距離,那么均輸的意思就是讓距離戰場八天的村子八戶抽一、而距離戰場十天的村子則是十戶抽一,這是用數學來求公平的一種算法。
剩余的方程、盈不足自不必說,所謂旁要,就是勾股。
這九數也算是六藝之一,能夠學的精通的人不多,然而天下間泗上墨家那邊放出狠話:論九數之學,適為天下首。
這狠話放出來十幾年,以墨家的德行,沒有足夠的把握從不會放這種狠話,放出來就是為了求人去打臉的,等了十幾年,還是沒人能夠撼動這句話。
喊了十五年,天下間已經默認這句話就是真理,提及九數,就算是洛邑那些掌管圖書的文吏也不得不說:九數之學,俱在泗上。
西門彘因此便和西門豹說,父親這九數我也在墨家這邊學了。
西門豹一想,得,這天下九數之學以墨家鞔之適為首,無人撼動,這學九數自然還是墨家最好,便也同意了。
如今紙張什么的雖然還不算便宜,可是遠比之前的竹簡方便,也比原本的絲帛便宜,西門豹便讓人給兒子買了紙、筆,讓兒子專心學點東西。
當時他對墨家頗有好感,加上墨家確實有真才實學,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當時也就沒多想。
在和吳起的通信中,吳起也提及過時代變了,今后御射武士可能要被專職的農兵取代的問題,對于西門彘舍棄御射而學幾何、九數和火槍、騎馬的事,西門豹也覺得沒什么問題。
這六藝中已有三藝學的是墨家的內容,等到六書的時候,西門彘直接說不去族學里學那些六書了。
西門豹當時有些憤怒,心說不認字怎么行,可是兒子開口就背誦了幾篇文章,告訴西門豹說文字只是知識的載體,如同自己想要的是馬車上的貨物,但是是駟馬單轅的車拉來的、還是單馬雙轅的車拉來的有什么區別嗎?
正所謂: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
這“小學”的名號,在秦漢之際就已經存在,而且小學的意思就是后世小學的意思,只不過可能那時候是八歲上小學,而兩千年后大約是六歲上小學。
什么開蒙之類的“古韻之詞”,論及年代遠比不上“小學”,就像是軍制中軍、師、旅、連等,這才是復古,而那些古怪的各個王朝聽起來很炫酷的名字實則才不復古。
在春秋戰國說小學,很多人立刻會明白這是什么意思,說開蒙卻會被人難以理解,覺得這可能是九州之外的稱呼。
在春秋戰國說師長、連長,各國的人立刻就能想到師長大約率領著幾千人,連長率領著一二百人,而說什么指揮使之類的稱呼,聽起來就像是蠻夷。
在春秋戰國稱呼同志,那就是同姓貴族之間的一種比朋友密切的尊重稱呼,早已存在,以至于墨家互稱同志,天下皆以為然并不以為這樣的稱呼怪異。
既說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
這小學里教的六書,是君子六藝之一,正是:
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
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
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
這正是漢字幾千年來的基本結構。
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合格的貴族,真正通曉六藝,在六書上,要做到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
六書,教的是“造字的方法”,而不僅僅是認字。
真正六藝精湛的人物,譬如孔子,你拿出一個字,他可以告訴你這個字的典故、由來,是象形字啊還是指事字還是假借字?
這個字為什么要這么寫?
這么寫有什么意義?
其中折射出怎么樣的哲理?
而不是說通曉六書,只是說認字,那是最低級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