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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課本

  魏擊聞言大喜,公叔痤又道:“君上可修書一封與田和,曰:墨家的道義是天下大害,這是各國的君主要協力抵制的。這樣,在田和看來,魏國和他們在泗上之事上結盟就更加可信。”

  “同時再修書與墨家,只說費國大夫投魏,您不能夠不接受,看看墨家怎么說。”

  “如果墨家說,這件事是違背他們道義的,那么立刻收兵,全力反擊楚國,就算發現墨家悄悄幫助楚國,也只當不知。否則的話,墨家若是發起狠來,與楚國合力,對魏大為不利。”

  “如果墨家說,這是費國國內的事,他們管和不管都是將這件事看作是費國國內的事,那么那萬人便可伺機而動。若是齊人戰敗,便退回看戲;若是齊人獲勝,就立刻進入費地掠奪城邑。”

  “弒君、國民暴動之詞,只說給魏國,不可說給墨家。于墨家,對費國的事,就一口咬定那是費國的大夫投靠魏國,而不說您是因為國民暴動和費人弒君而討伐;于齊國,對費國的事,您就說弒君、那些不合于天下的道理是您不能忍受的。”

  魏擊明白過來公叔痤的意思,對于魏國而言,在陳蔡大梁榆關這些地方岌岌可危的時候,不能夠考慮泗上,即便心有不甘,那也只是留下一個將來干涉的余地。

  騙齊國和墨家死戰,用自己對泗上覬覦的態度,讓齊國田和緊張,讓他迅速出兵,吸引墨家的力量,從而為援助王子定這邊別讓墨家參與。

  讓墨家放開手和齊國死磕,等到趙國中山陳蔡這邊的事都解決了之后,再取漁翁之利。

  魏擊本有計較,公叔痤之謀正和于他的計劃,于是乃下令。

  命公叔痤為將,將西河之兵五萬,屯于朝歌,兵鋒威脅趙都中牟。

  命西門豹帥鄴地之兵,圍困邯鄲,以援于趙公子朝。

  命魏翔子領潞地之兵,屯于羊腸,穿太行而攻趙。

  命人帥勇士甲士持君侯之命,取樂羊之族人妻子,遷于安邑,陰使人看樂羊的反應,若其有不滿之色,當即誅殺,以奪其兵。

  命公子摯帥中山之師,守衛城邑,不可野戰,不可輕動。

  命公子緩領大梁之兵,應楚王子定之邀,過大梁而入陳,與楚師決戰。

  命人前往陽翟,與韓侯密商,邀韓侯出兵共同伐楚,默許韓國占據鄭國的馬陵和許,威脅楚國側翼,以此為交換換取韓國出兵伐楚。

  又令人持密信前往臨淄,備說自己對于墨家的言論頗為不滿,希望齊國等待半年再出兵,共分費國之地。

  再叫人秘密前往泗上,詢問墨家對于費地之事的態度,并詢問墨家關于楚國攻打陳地王子定之事是否參與,選派能言善辯之士,以墨家非攻和不干涉各國內政的學說,逼迫墨家表態,一旦表態立刻傳播天下,令墨家不能夠違背自己的道義出兵援助楚人。

  遣人西渡渭水,傳播關于吳起兇殘的謠言,以此策動秦國貴族的反叛,來平息西河空虛的危險。

  再請韓國屯兵于汝水,作出威脅楚國方城、葉、昆陽等西線的態勢,不求韓國主動攻楚,只求韓國能夠牽制一部分楚國南陽方向的兵力,不讓他們參與陳地之戰。

  魏國東北重郡,鄴。

  這里北可伐邯鄲,南可制中牟,正是卡在趙國腹心的一顆刺。

  鄴令西門豹此時正在房中讀書,翻看的書籍正是從自己的庶子那里得到的一本墨家的“課本”,自己的庶子西門彘與鄴地活動講學的墨者交好,這件事他一直知道,但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去管。

  如今魏侯命他出兵邯鄲的消息已經傳來,可他卻不急,而是悠然地品著從泗上那邊運來的、如今剛剛流行起來的奢侈品,茶。

  里面放著一勺雪白的甘蔗糖,淡綠色的色澤配上微微苦澀的味道,確實適合讀書。

  書中的頁數,正翻到《西門豹治鄴》這篇課文,從上面粗淺的文字來看,應該是墨家用來傳播文字的。

  里面的故事不錯,西門豹看的津津有味,正說到他治河伯、修水利的種種故事。

  寫書的人看起來水平很高,能夠從粗淺的語言將這個故事講得很清楚,然而也加了不少摻雜了“墨家道義”的內容,正是墨家宣義部潤物無聲的手段。

  里面說到,西門豹治理了祭河伯之后,發動民眾挖掘運河水渠灌溉的時候,有民眾感覺到辛苦,多有不滿之詞。

  西門豹作為親歷者,很清楚當初自己說過什么。

  自己當初說的是:“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后,期令父老子孫思我之言!”

  墨家并沒有太大的改動,但是表現出的道義上,卻是千差萬別。

  這墨家的課本中,說的是:西門豹聽到父老鄉親訴苦,不愿意挖掘溝渠灌溉。有親近人說,百姓反對您,而挖掘溝渠對您又沒有什么好處,您又落了一個壞名聲,您又何苦要做呢?

  西門豹于親近人之前便念了兩句詩,道:“茍利于萬民,豈意身前身后名”?

  作為親歷者的西門豹也覺得,墨家的改動頗有些意思。

  原本他的話,重點是突出民眾愚昧、短視,自己比民眾多看了一百年。

  可經墨家這么一改,一個為利天下不懼身前身后名的賢人,躍然于紙上。

  西門豹對于這樣的改動,很是喜歡,但是也明白墨家這樣做的用意:這就是無孔不入地再宣傳墨家的義:為萬民之利為上。

  這課本都是從小時候開始學的,長大后學過這些東西的孩子,腦子里關于“義”、關于“天下”的那一套學說,全然都是墨家自小灌輸的內容。

  實際上民眾比西門豹之前所預想的,要更明白誰對他們有利,治理了河伯、挖掘了漳河水渠之后的五年,加上后來邯鄲開始冶鐵鐵器,民眾有了鐵器之利配合上漳河溝渠的灌溉,使得鄴地成為魏國重要的糧食產區,當地的百姓也多贊頌西門豹的義舉。

  而且,傳頌的細節,完全都是墨家課本中的這些內容,在夸贊西門豹的同時,又宣傳了墨家關于“善惡”、“義與不義”、“賢與不賢”的價值觀。

  這一點讓西門豹頗為驚嘆于墨家的宣傳能力,實在是各國的小司寇所不能比的。

  西門豹之前和墨家的關系其實不錯。

  鄴地位置重要,正是大邑,有墨家在這邊的據點,多講道義,若不然自己的庶子西門彘也不會和墨家走的那么近。

  墨家也派人來過鄴城,專門拜訪西門豹,交流治水和挖掘溝渠灌溉的經驗,傳播了先進的耕種技術,也帶來了許多新奇的谷物。

  西門豹聽說,當初來這里觀摩溝渠治理的一些人,如今已經到了蜀國,在那里完成修筑了都江堰,也不知道在這里學到的東西用沒用得上。

  再后來墨家的人派人千里迢迢,給鄴地送來了幾車名為“土水泥”的東西,在漳河的灌溉溝渠附近給西門豹立了一個水泥像,立像之初萬民歡騰。

  西門豹倒是也問過來到鄴城的墨家人物,因為他聽說泗上的灌溉系統做的也很好,便問墨家是怎么做到的。

  墨家便交流了經驗,西門豹聽后默然無語:墨家強大的宣傳能力和組織能力,給民眾講清楚了利弊,又通過規劃使得民眾自發上陣,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完成了泗上龐大的運輸和灌溉體系。

  墨家的辦法雖好,可西門豹清楚,沒有墨家的宣傳鼓動和組織能力,照著學只能是用墨家課本上的那個詞來形容:邯鄲學步、東施效顰、削足適履。

  他今日有心情看看庶子看的這些書,倒不是在懷念和墨家這幾年的交情,而是在等待一件事,一件他確信會發生的“家事”。

  “父親!”

  西門豹回過頭,看到庶子西門彘正行禮,笑道:“你果然來了。”

  西門彘今年不過十六七歲,正是激進熱情的年紀,穿一身貴族的寬大華服,腰間亦佩玉。

  見父親這么一問,西門彘卻不驚奇,反問道:“父親,難道您真的要起兵去攻打邯鄲嗎?這是不義之事,民眾不能得利而死傷遍野,您一定要這樣做嗎?”

  西門豹所等待要處理的家事便是這一件,聽到庶子發問,西門豹大笑道:“義與不義,又怎么說?難道公子章就義、公子朝就不義?你學于市井,難道那些墨家的人就是這么教你的嗎?”

  西門彘卻不懼怕,正色道:“進步的、有利于民眾的、有利于天下的,那就是義。反動的,不利于民眾的,不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不義。”

  “非是公子章義而公子朝不義,而是公子章若執政,有變革之心,順應天下大勢而動,變革土地、尚賢為任,這便是進步。公子朝勾連落后的胡人,繼續分封而不動土地所有,任命官員以血緣為近,這就是反動!”

  “您現在去幫助公子朝,那就是反動,就是不義。難道,您忘記了當年為您立像的時候,萬民歡騰的場景嗎?為什么?還不是因為您所做的一切,于民有利?請您不要再錯下去了!”

  進步與反動這樣的詞匯,也是出于墨家的一些言論,一聽這話,其實便能知道這人和墨家肯定是牽扯不斷的關系,真到寧可錯殺一萬的時候,開口說出這樣詞匯的人,抓起來殺頭準沒錯。

  西門豹聽了兒子的話,放聲大笑,反問道:“這就是你學來的東西?你啊你,還是太年輕!”

  笑聲中,西門豹也暗暗贊嘆,不是贊嘆自己剛說完幼稚的兒子,而是贊嘆墨家的宣義部,贊嘆墨家的那幾個掌舵之人,心道只怕這言論又是那鞔之適的手筆。

  這些話…哪里是稱贊啊?

  西門豹心想,這是在捧殺公子章啊,這是在把趙國往一場大亂里逼啊,這是在逼著魏國干涉、逼著趙國內亂,不亂都不行!

  這么夸公子章,西門豹看來,在自己兒子這樣衣食無憂、天真爛漫、十六七歲尚不知人世險惡的人聽來,那是振奮的、激動的、可以為之慨然而歌的。

  可在他聽來,這句話的背后是在說什么?

  這是在告訴魏國:不能讓趙公子章上位啊,否則趙國就要變法,就要強大,就要威脅魏國的后方了!

  這是在告訴趙國:不能讓公子章上位了,否則你們的封地就要被他收回,你們的封建權力就要受到限制,你們的血統貴族地位就要受到那些平民出身的賢人的威脅。

  這是在告訴趙國的貴族:起來,起來,趙國的貴族們,一起干掉公子章,否則你們就要被集權了,這時候可要選擇正確的站隊啊。

  這是在告訴趙國的貴族:你們的階級覺悟還沒蘇醒,只是憑借本能做事,現在我們墨家來點醒你們的階級覺悟,一定要反對公子章上臺后變革的可能啊。你們應該結黨為利,擁公子朝為黨魁,干掉變革派。

  當然,反過來另一面,也是一樣的道理。

  西門豹心想,這話里明顯是說,血統貴族和封地制度反動,與之相對的就是進步,愣生生把趙國分為了進步和反動兩個族群,生怕趙國的人找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邊,墨家這邊先把座位上寫上名字排好讓趙國的人一目了然。

  可是,這些東西卻不是陰謀。

  因為句句都是實話,墨家只是說了句實話而已。現在天下都傳遍了,哪怕公子章現在說:我不是,我沒有,我不是改革派…誰信?魏侯信嗎?貴族信嗎?魏侯和貴族都不信,公子章只能依靠和他們相對的那些人。到時候不是也是、不想也想,否則眾貴族何必冒著他說謊的危險讓他上臺?直接讓公子朝上去豈不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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