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肆的這場斗毆事件,很快傳到了費國都城內墨家的據點之中,這讓徐弱有些看不太懂。
孟勝既在,徐弱便去請教。
“您以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我以為,這種情況之下,民眾應該先該考慮制法、制度、變革這些細節,然后再去考慮玄妙的道義。是這樣的嗎?”
孟勝微笑,反問道:“既要說制法、變革,那么制法的理由是什么呢?變革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分不清出道,就不能夠推演出術。變革的理由,是君主的憐憫來行仁政?還是制度本身就該為眾人之利?變革是本分?還是憐憫?仁,到底是愛人?還是愛己?還是如道家所言仁義出而天下亂?”
“這些看似無用的東西,是可以不去分辨清楚的嗎?”
這對于徐弱而言,是一個不需要仔細考慮的問題,他連忙道:“道理是這樣的道理,我是可以明白的。可是,現在這樣的爭吵,難道不會分裂民眾的力量嗎?”
孟勝點頭道:“所以,適說,要求同存異。也說,這利天下之事,要以墨家為主導。子墨子言,上古之時,千人千義。就算是利天下,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主義,以此依托,理性地去勾畫天下的將來是什么模樣。”
“凡事,都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義也一樣。老聃之言,對我們墨家而言,并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仲尼之說,子墨子也曾經常夸贊。符合我們的義的,便吸收、改造;不符合我們的義的,就該去除。”
“天下只能有一種主流之義,所以要尚同,否則天下必將大亂。這同的,是文字、語言,還有義。否則的話,趙人有趙人的義、楚人有楚人的義,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族類可以異,這義也一樣可以異。天下不尚同,便會分崩離析。”
徐弱點頭道:“以天下論,是這樣的。以費國論,難道不也是這樣的嗎?有人希望虛君制法、有人希望國人議政共和、有人甚至希望將費多分小國寡民各行其政以自治…”
孟勝笑道:“但有人站出來說,如今的制度不可動搖嗎?”
徐弱恍然道:“這倒是沒有。”
孟勝道:“那就是了。你見過做陶器的工匠吧?做陶器要分很多步,第一步要把堅硬的陶泥挖出來砸碎加水調和,然后便要想是做陶碗、陶罐、還是陶釜?”
“現在的爭端,是做陶碗還是陶罐。但對于打碎原本的陶泥加水調和這件事,是沒有紛爭的。”
“墨家…要做陶罐。那么我們就要掌握主導權,說服那些想做陶碗的去做陶罐,或者是先和他們一起打碎陶泥調和泥水,剩下的之后再說。”
徐弱嘆息道:“我擔心的,就是主導權的問題。以上面的判斷,費國的民眾可以自發地進行革命,從而自然地向我們靠攏。但是,亂局之下,千人千義,野心之輩頻出。”
“墨家既不出力,如何能夠主導?”
孟勝伸出手指了指天空道:“放眼天下,不要只看費國。費國的事,不是費國的事,是墨家和魏、齊等國的事。我問你,若是沒有我們的武力支持,就算季孫巒上位變革,他能夠支撐下去嗎?”
徐弱搖頭,似乎明白了什么,孟勝又道:“如果這是楚、晉、秦、齊等大國,國民如此暴動,商定制法、議政之事,咱們墨家必須要參與其中,不惜先死,這樣才能夠獲得主導。”
“若齊晉如此,只要獲勝,變革土地制度使人民得利,民眾也能夠明白什么是利什么是權,那么又何必如此麻煩?鎮臂高呼參與其中,單單以齊晉民眾的力量組織義師,天下誰人能擋?”
“問題就在于,費國太小,民眾激情開智,但實力不足以抗爭天下制度。所以,墨家最大的支持,不是在國人暴動的時候做先鋒登城擊鼓以戰,而是在暴動成功后率先承認變革的合法性,以義師為依靠打退可能的干涉。這就是我們應該把握的主動權。”
“放眼天下,墨家今日赤膊上陣,對天下的將來不利。因為費國太小。如果這是楚、齊、晉,有今日的局面,咱們自然會赤膊上陣,只要成功,天下可期,無需考慮其余的后果,就靠民眾求利之心、義師兵戈之利,讓天下認同我們的規矩。”
“現在費國的事,稍不注意,就要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秦楚齊晉交戰,看似仇怨,可真要是費國激進,國人議政,廢除君侯,他們會立刻停手來壓制利天下的大業。”
徐弱已經明白過來,沉默許久問道:“那么費國的局面,對于利天下而言,最好的結果…并不是費國民眾最好的結果?”
孟勝道:“既入墨家,便要放眼天下。”
“昔日巫馬子與子墨子相辯,說:我與子異,我不能兼愛。我愛鄒人于越人,愛魯人于鄒人,愛我鄉人于魯人,愛我家人于鄉人,愛我親于我家人,愛我身于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擊彼則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殺彼以我,無殺我以利。”
“不放眼天下,就會如同巫馬子說的那樣,他是魯國人,所以愛鄒人勝過愛越人,愛魯人勝過愛鄒人,然后又愛自己家鄉的人勝過魯國別處的人…若是天下這樣,你可知什么后果?”
這是墨家一直在宣傳的東西,想要一統天下,就必須宣揚天下人的概念,堅決反對任何九州諸夏之內的“民族”主義,否則的話天下弄出來趙人秦人魯人鄒人的劃分,將對天下帶來毀滅性的后果。
徐弱不言,便是自明。
在他看來,按照墨家的道義來看,費國的民眾所能取得的最好的結果,就是徹底廢除君主,可是現在看來這種態勢,如果墨家不赤膊上陣很難,季孫巒終究還有一個公子的身份,時代之下民眾大約還是會選擇季孫巒。
他又不知道衛讓是墨者,更不知道季孫巒一直沒有出面,就是墨家在暗中控制,借一個傀儡,將費國的局面控制在可控的范圍之內。
所以徐弱有些想不通,孟勝在用“利天下”來解釋,就是說費國的局面可能不會是最有利于費國的,但卻是能夠在將來有利于天下的。這是一種局面之下的妥協和無奈,希望徐弱能夠放眼天下,走出困擾。
徐弱沉默之后,緩言道:“那以利天下來看,費國的局面,最好的結果是什么呢?”
孟勝再次引用了墨子的話道:“子墨子言,天下欲利,必要尚同而同義,定于一。現今泗上,只是非攻同盟,這是一種義。非攻是墨家之義,但墨家之義并不只是非攻。”
“最好的局面,便是泗上諸國的非攻同盟更進一步。非攻同盟、稅費同盟、教育同盟、文字同盟、度量衡同盟、貨幣同盟…”
“不要急,等下去。時機一到,我們會做對天下有利的事的。”
孟勝望著城中宮室的方向,心想,自己出面讓兩邊都有了喘息的時間,看上去給了費國國君和貴族準備時間,但實際上卻是給費國的民眾更多的時間。費國的國君和貴族,現在看來還沒有弄清楚費國的局面:只要季孫巒政變上位,就算貴族不支持、舊勢力起兵反對,那也沒用。
墨家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兵,費國的事,與費國關系不大,而是夾在魏、齊、楚、墨之間,決定他們走向的最終還是這些外部的力量。
費國宮室內,費君急躁無比,近侍臣子也是愁眉慘淡,或有高聲叫罵的,或有情急指責的。
宮室門前季孫巒出面說的那些話,讓費君的局面立刻不利,這是大臣貴族們都沒有想到的情況,季孫巒會站出來支持民眾。
貴族政變,也需要民眾的支持。但是,民眾想要暴亂,貴族卻不會支持,尤其是條件如此苛刻。做國君,需要得到貴族的支持,民眾現在的意見,根本就是貴族都反對的。
貴族可以政變,但卻不能革命,這種區別讓季孫巒關鍵時刻的跳反意義深遠。
不論是國君還是貴族,都不是天生通曉一切的,經驗主義之下,他們只能從以往的情勢來推斷現在的局面。沒有貴族在背后煽動的暴亂,是不可能成功的,這是一直以來的經驗,已經仿佛成為了規矩。
當季孫巒跳出來的時候,費君這才發現局面的嚴重。
大臣貴族們紛紛諫言道:“都城民心已亂,公子巒蠱惑人心借此欲行亂政之事。此時此刻,都城之外尚且還好,應該急調各家私兵甲士,以勤宮室戡亂!”
“凡有暴亂者,殺。不如此,不足以威懾庶民。庶民求利而畏死,必以死懼之,亂方可平。”
現在城內亂成一團,持劍明槍之人四處聯結,加上許多人都有在義師服役的經歷,都城民眾一亂,只靠城中的這點甲士根本守不住。
還好各個貴族還有私兵甲士,分封建制之下,這一點對統治階層而言很好:不容易出現席卷全天下的起義,分散的甲士很難對抗外部的侵略,但是對內鎮壓不容易出現君權集中后天下云集響應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