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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結黨營私

  反駁之人便道:“由極古至上古,有巢、神農等圣人出,民眾學會了建筑房屋、制作弓箭、種植糧食。每個人為了利己,可以不再必須要聚眾為公也能生存,天下便步入了下一個階段。”

  “這便是墨子所言的,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

  “我為了利己,便認為可以有整個天下;你為了利己,也認為可以有整個天下。以天下論,每個人都是其余人的敵人;每個人的敵人都是除自己之外的天下人。”

  “這種情況下,人們必須要選出一個‘義’,以放棄自己的一部分權力,換取自己不受他人侵害。”

  “這就像是在叢林之中,每個人都有成為猛虎隨意吃別人的可能。而其實大部分人都不過是兔子、老鼠,雖說有權力成為猛虎,但為了成為猛虎的可能卻讓自己隨時可能被真正的猛虎吃掉,是不智的,也是大害而小利。”

  “于是人們便開始選出了義、制定了法,以維護天下人之利。”

  “這天下人之利中的人,是兼人,不是體人。墨家有兼、體之說,謀天下利,謀得是兼這個概念下的人,不是具體的某個人。好比你力大無窮,沒人能夠自己殺死你,而殺人又不犯罪,那么你就要去殺人去求利。現在眾人制法,說殺人有罪,你說這侵害了你的利,但卻求得了天下的利。人人平等之下,以多數人的利,為天下利,少數人必須要服從多數人的利。”

  “于是法才得以出現,選賢人為天子。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只是,那時候人們并沒有完全地領悟天志,不能夠從制度上約束天子,于是天子為了私利,將天下公器變為了私器,從那一刻起,天子便不再是天子,而是違背了人們的眾義、天下的盟約的私人。私人不能成為天子,那些背棄了眾人之義的‘天子’,只是延續了天子之名,卻不是天子。”

  “就像是一頭牛,總說自己是馬,縱然天下人都叫它馬,可他本性上仍是牛。這本性就是天志,是可以推斷的、可以整理出來的。法理天志上的天子,和如今的天子,只是名字一樣,卻根本沒有相同之處。”

  這人說到這里,已經引起了許多墨家的擁躉的呼聲,逐漸將那持劍之人帶來的影響蓋下去。

  他又說道:“上古之時,集眾義為法。但是,法卻沒有嘴巴、沒有手腳、不能懲處。法是個虛幻的、不能夠自行執法的。”

  “于是才有了司寇、刑甲,以此來施展法的意志,也就是眾人的意志之一。于是才有了司空,建造城墻房屋街市,來施展民眾的意志,讓民眾得利;于是有了司馬,集結軍隊編練百姓,來施展民眾的意志,不讓民眾被屠戮侵害,這是讓民眾得利…”

  “這樣,邦國便產生了。邦國產生之初,只是為了維護眾人的利,但是最后卻被竊取為私器,這便是天下大亂的根源…”

  “墨家既說要選天子,我看,這就可以制法度、選司寇、司空、司馬、司徒等六官,符合民眾之利的,就得以擔任;不符合的,就撤換掉。這樣才對!”

  “都說天下事治,有治標治本之說。”

  “若行變革,那不過是治標。今日可以為民取利,明日又怎么樣呢?”

  “若行復上古之義,才是治本。能夠為民取利的就上,不能為民取利的就下!”

  “而剛才那人所說的自然狀態,想要回去,只怕你沒聽老聃還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墨家說,樂土要與天下生產的能力相合。若想復歸自然,除非放棄稼穡、百工、技巧;放棄文字、書籍、紙張;丟棄兵戈、弓箭、火藥;銷魂華服、錦衣、玉寶…讓天下土地歸為公,不得繼承財產,將天下分為萬千小邦,邦內人民自治,邦內財產土地歸公。”

  “這就像是為了一粒豆子而放棄了一畝地的玉米,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如若不然,又怎么可能退回去呢?”

  他的話剛說完,便有幾人喊道:“真要土地歸公、財產不得繼承,也未必不好。每個人都是從頭起步,用公平的勞動換來公平的利益,這有什么不對呢?為什么非要絕圣棄智?”

  那幾個支持者剛說完,便有授田的農人喊道:“滾下去吧!你們這群流傭,什么都沒有。我們卻還想有土地!”

  “他們就是群沒有毛的雞,就想讓天下的雞都沒有毛!”

  “流傭什么都沒有,只能給人做工求活,你們當然盼著土地歸公,財產不得繼承。”

  “你們滾到荊楚之南,墨家不是說再向南有大河,入海之處土地肥沃,你么去那小國寡民去吧!”

  “我們要土地,要稼穡百工技巧、文字書籍紙張、要兵戈弓箭火藥,只是要制定法度讓我們能夠得到就好!”

  流傭也是城內的一個階層,他們是空有勞力的手工業者,并不是工人,因為此時只有泗上才有基礎需要協作分工的大作坊。

  他們也有自己的訴求和幻想,這并不是什么錯,雖然只是空想,但這是必然會出現的空想。

  那幾名支持小國寡民、天下歸公、取消繼承的流傭冷笑回罵道:“若是這樣,貴族們繼承他們的土地有什么錯?”

  “你們心里根本沒有天下,只有你們自己的利。今日國君說免收你們的稅,田產歸于你們,你們就不會去管那些貴族封地上的窮苦人了!”

  “呸!你們是群只愛自己雞毛的雞!你們的授田,和那些貴族的封田有什么區別?只是他們多你們少罷了!”

  葵等人被說的已經有些迷糊了,可聽到流傭們這樣說,忍不住回罵道:“你放屁。你怎么知道我們就會不管天下別處的人?我們就算求利,也知道天下人的主流才不會反對,我們就算為了自己的利去幫那些人,只要能達成功利,就沒有錯!”

  “貴族們的土地憑什么是他們的?墨家說,勞動創造財富,他們并沒有耕種,憑什么說是他們的?我們的土地我們耕種,這就是我們的!”

  幾方人罵到最后,便有人開始推搡,接著有人喊道:“干他娘的,他們是要讓天下大亂!要害天下!”

  被這樣罵的人也立刻指責道:“狗屁!你們什么都不懂。你們這群人,只要國君說保護你們的私利,但卻不變革別處,你們就會安心做狗。你們不是反對天下不等不均,只是恨自己不是那個舊制之下得利的人!”

  咒罵之余,便有人高聲喊道:“這都是玄妙的道理,非是常人可以掌握的。咱們只談利,就說這小小的費國,當變成什么樣?”

  便有人喊道:“我看,就該讓公子巒為國君,驅逐現在的國君。讓他制定法度,變革進取,以利天下。”

  另有人喊道:“就算公子巒為君,也要制法以約束。不能夠同意民眾的眾義,就讓他滾下去,以法為先,君為虛。”

  還有人喊道:“人皆平等,憑什么他公子巒就能當國君?就憑他爺爺做過國君?要我說,這天下的賢人多了去了,不若選賢人為君,制法度,定規矩,能夠為民求利的就為君,不能做的,就滾下去。人只要賢,便皆可為君!不如讓墨家的巨子做君以行政。他公子巒縱賢,難道比墨家巨子還要賢嗎?有玉不用,卻去求石,這不是傻嗎?”

  甚至還有人喊道:“就該個人有個人同意的制度,憑什么多數人的利就要遵從?愿意遵從的就留下,不愿意遵從的,就要小國寡民,眾民議政,將費國分開。愿意集權制法的就集權制法;愿意復歸自然的就復歸自然…將費國分開,各行其政。”

  幾方人叫喊著,混戰成一團,也分不清誰支持什么,這些年的抑郁之氣、前幾日幻想破滅的苦悶,都在這樁小小的酒肆之內爆發出來。

  也不知道誰先開的口罵了很難聽的話,己方的支持者便陷入了一場混亂,總算是知道輕重沒有動兵器,只是靠拳腳。

  一個無辜的人挨了很多的打。

  一人沖過來問道:“你支不支持選天子?制法度?國人行政共和?”

那無辜的人心說我同意制法度,可是我覺得公子巒當國君還好,于是搖搖頭,頓時挨了兩拳  又一人沖過來問道:“你支不支持廢除繼承、天下歸公?”

  那無辜的人又想,廢除繼承可不好,若是能夠變革,自己其實也可能會靠勞作致富,也能有財產以傳承子孫,于是又搖搖頭,頓時又挨了幾拳。

  好容易爬起來,又有人過來問道:“你…”

  話還未問完,這無辜的人吸取了上次的經驗,頓時點頭道:“支持支持!我支持!”

  然而卻不想那人與人放對,手段高超,不需要別人支持,只需要知道誰人反對,一聽這人居然直接支持自己反對的事,登時又掄了幾拳…

  混亂中,依舊有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安然淡定地坐在角落里,將劍橫在案幾之上,獨自品茗。

  一名壯漢怒沖沖地朝著案幾走過來想要問點什么的時候,這人只是一閃身,以劍鞘一勾,將那名壯漢跌進人群,自己舉起了陶泥的茶盞喝了一口茶,悠然地吐出了粗大的茶梗。

  聽著身邊的混亂,這人搖搖頭,嘆息道:“為利結黨,結黨謀利,說為天下,皆為自己。可笑,不過利益而結黨營私。”

  “噫!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天下為為,我不為。我自虛之,天下亂,奈我何?不爭方為大爭、不治方為大治。”

  “天下之大,與我何干?天下聞道者寡我不悲、天下聞到者眾我不喜,我心寡欲,則天下歸我。”

  這人笑看著那些為了義、利、法、制而爭斗的人,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后的諸夏大地的混亂,收起長劍,起身離開,不留名姓,不留只言,逍遙而行,天下之大竟仿佛俱在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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