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王十五年,歲在甲午。
這是墨翟逝世后的第七年。
趙國高柳東北的一處荒原上,一隊騎兵正在奔襲。
騎士皆穿墨家義師的短褐長褲,馬鞍上掛著長劍,長于三尺,顯非銅劍,正是如今各國都已經開始出現的鐵劍。
劍身直且帶有環首,一看便知這是墨家義師的制式鐵劍。
馬蹄奔踏,確有趙客縵胡纓、颯沓如流星之勢。
這一行人,是一個連隊,百五十人。
待行至一處高地,連長銅哨一吹,當真是令行禁止,百余人齊齊勒馬,迅速列隊。
高地下,一人騎著一匹額頭上有白色斑點的棗紅馬朝著這邊跑來。
待上了高地,眾人才看到這人的身后馬背上還綁著一人,正在掙扎。
連長見那人靠近,便問道:“庶俘羋,誰讓你抓人了?這不是打草驚蛇?好說你也是沛縣學堂里學出來的,如今也是司馬長管著二十多個人,連這點事都不知道?”
庶俘羋將背后那人往地上一扔,笑道:“連長,這事需怨不得我。我在后面跟著,其實他們早就盯上我了。三個人想來抓我,我一看已經露了,只好弄死了一個,抓了一個回來問問。”
連代表知他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點頭道:“若是這樣,倒也對。怎么樣?”
庶俘羋點頭道:“二百多號人,五十多輛大車。有槍,應該就是去和樓煩人交易的。”
他下了馬,走到地上還在掙扎那人旁,抽出鐵劍抵在那人的背后,一只手解開了勒在嘴巴上的繩索。
被俘之人的嘴巴一經解開,便道:“此事你們最好別管。這些交易,那都是有貴胄參與的,你們已經樹敵太多,又何必自求死路?”
剛剛說完,身后就被重重踢了一腳,頓時倒在地上。
身后的庶俘羋罵罵咧咧地踢完之后,心道:“貴胄貴胄…我爹連越王楚王都抓過,你們身后那人再貴能貴到哪去?”
心里不屑,嘴上卻沒有罵出來。
連代表見狀,笑道:“你也知道,高柳互市的規矩。且不說互市只能在高柳,就說你們交易的貨物…凡有私運鐵劍、馬鐙、革甲、槍、銅與火藥私與互市者,為首者皆斬。我們盯上你們,自然知道你們運送的是什么。”
“你們既然走這條路,想來對這里也熟悉。那一定見過高柳城外樹上懸掛的絞死之人吧?為什么不能運送這些與胡人交易的大道理,我也不與你講了,你也清楚。貴胄在后,我們墨家只在乎天志規矩與律法成文,何時在乎過貴胄?”
自七年前屈將帶墨家八十余人駐扎高柳以來,高柳也逐漸成為了和林胡、婁煩互市的重要城邑。
這里向北二三百里,便有一片大湖,又有草原,水草豐美,正是林胡婁煩各個部族聚落休養生息的地方。
既開互市,墨家又多提供一些胡人常用的物資,換取馬匹、羊皮,但是對于一些特殊的商品有嚴格的規定不準互市。
這一點得到了趙侯的認可,并且指定為法令,但是走私的依舊不少。
很多商人的背后,都有著貴族背景。每走一次,獲利頗豐,尤其是違禁的馬鐙、鐵劍、箭頭之類。
此時胡人尚且處在銅石階段,銅都很少,箭頭也多用骨頭。一套完整的馬鐙鞍子,可以換上等的馬匹,而馬匹又是各個貴族增加自己實力的必要物資。
利潤高昂,以及背后隱藏的軍事和政治用途,經常會有鋌而走險之人,在高柳城外也常常會有高掛在樹上以儆效尤的尸體。
被俘之人想到墨家的一些傳聞,又想到之前曾看到的高柳城外懸掛的尸體,終于瑟瑟。
庶俘羋罵道:“你若想做什么忠于主人的‘義士’,那就什么都別說,死得其所,豈不美哉?你若是還想著活,問什么就說什么。猶猶豫豫,不是個爽利人。”
那人猶豫片刻,看著這些人持著的刀劍閃爍寒光,知道這些人非是虛言,殺人并不會顧慮身后的貴胄之類,只好點頭,示意說出。
“運送的是什么?”
“鐵劍、馬鐙。”
“換什么?”
“馬匹。”
“何處交易?”
“修水以北的山谷間。”
“一共多少人?”
“二百四十人,槍四十支,弓百二十具,皆有劍。”
“背后何人?”
問到這里,被俘之人終于沉默,思索了許久,緩緩說道:“闕與君。”
闕與君,名叫趙嵐,是趙獻子時候分出的一支,食邑在闕與,乃是趙國公族貴胄。
只是聽到這名字后,詢問之人并未驚慌,更不震顫,只是靜靜問道:“交易過幾次了?”
“三次…這是第三次。”
又問了幾句后,連長便叫人將其帶到后面,連代表便召集了連隊中的骨干們商量了一下。
庶俘羋已是司馬長,更在沛地的時候就成為了墨者,這樣的骨干商討同義會自然是要參加的。
九個人坐在地上圍成一圈,連長道:“闕與君參與其中,這倒是有意思。”
庶俘羋的臉上露出一副不屑而又無所謂的神情道:“都知道闕與君和公子朝交好,看來趙國這公子之爭當真是有趣了。為了爭奪君位,莫說林胡婁煩,只怕是兇殘暴虐十倍的夷狄,也一樣可以結交。”
“國民在這些人眼中,算什么呀?不過是圈養的豬狗,只要能夠吃上他們的血肉,別說和林胡交易,只怕引林胡兵入寇只要能得封地,也屬正常。諸侯口稱華夏,可當年人家申侯還不是請犬戎入鎬京,凡婦女財物任自取之?”
他是個典型的沛縣長大的新生代年輕墨者,自小受到的都是些激進的教育,言語中對于貴族武德之類向來不屑,很有些對舊規矩目空一切的狂傲。
連代表嘿了一聲,罵道:“和他們講道理,那是無用的。只是有些難做,二三百人,又有馬車弓弩火槍,咱們這一連又沒有炮,不好攻取。”
庶俘羋提議道:“倒是可以這樣。叫人把這俘虜帶回邊堡,集結兵力前來。咱們這百余人,就先圍過去。他們若是敢走,咱們就攻;若是不走,咱們就等到邊堡的人來,圍而攻之。要是直接放他們走,那可不行。”
這里距離邊堡七十余里,邊堡又不是全都是他們這樣一支精銳騎兵,很多都是步兵,若是等到再去追擊,恐怕時機錯過。
庶俘羋在沛縣接受過兩年的正規軍事教育,墨子去世后,泗上一代進行了許多的變革,建立了專門培養基層軍官的“泗上軍校”,算起來庶俘羋算是第三期的畢業生。
兩年的正規軍事教育,所教授的都是一些基礎的連一級別的進攻整隊防御和治軍,還有一些簡單的軍事戰略。真要是打起仗來,需要大規模擴軍、征召所有有服役經歷的人時,他這種人是可以直接做連長連代表的,只是暫時還沒必要。
他算是“根正苗黑”的墨者,父親是最早的義師成員,俘獲過楚王越王,若是留在泗上,其實過得極為滋潤:當年潡水之役與他父親庶輕王配合的於菟,如今已經是旅帥;他的名字是如今墨家的二號人物適給取的;父親有軍中最高等級的軍功章;在泗上軍校的時候是軍中蹴鞠隊的成員…
他卻是個不安分的人,滿腦子利天下的年輕人的激情狂熱,家中又有馬匹耕種,自小馬術純熟,便主動請纓來到了高柳。
像他這種“科班”出身的軍官,在高柳不多。
意見提出,九個人討論了一下,連長笑道:“你小子腦袋倒是靈…”
連長這句話,也暴露了他的墨家出身,此時除了墨家之外,天下主流的想法都認為人的想法是出于“心”而非出于“腦”。
有時候一句簡單的話,就能暴露出是否是“為先生服喪三日顯然無父之輩”的墨者。
此時距離那些和林胡交易違禁品的車隊,尚有幾十里距離。連隊中攜帶的糧食足夠吃七日,火藥也足夠打上一仗。
從軍制上,他們算是“步騎士”,主要訓練的還是下馬列陣步戰,都騎馬主要是因為士卒多是本地的農戶,家中均有馬靠馬耕種,正常騎馬什么的也都是自小就會。
比起最精銳訓練的持矛沖擊的“武騎士”,他們騎術馬戰沖擊不如;比起泗上的那幾個從潡水之戰打到最之戰的精銳步兵旅,列陣對戰也不如;但是追擊、偷襲、戰場機動卻是無人能及。
加之他們的敵人主要還是林胡、婁煩的部族騎手,墨家這邊手中有火槍、腰間有鐵劍,精銳之士還有鐵札甲,武器之利,倒也能夠做到以一當五…林胡婁煩的騎兵,這時候用的單體弓,騎射不過三十步,箭頭多用骨頭,還沒有馬鐙和鞍子。
雖說自信自傲,但也沒有到不可一世的地步,一個連若是去圍攻二百多人的貴族私兵,損失必大。
加上如今那些人也學會了墨家在草原上的戰術:靠車結陣,用以固守。
沒有炮兵配合,確實難打,造成傷亡實在沒有必要。若是尾隨之后,讓那些人不敢走,拖住他們,等待邊堡那里的步兵和炮兵出動,便可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