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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二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完)

  這一切戰略,自然不是一個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組織模式決定了這些事必須有十余人知曉。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這件事當然他也知曉。

  泗水下游,邳。

  游歷了越地、廣陵、海陽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于是眾人護送回沛。

  躺在馬車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風之疾,他那雙曾經可以穿著草鞋行千里路只為行義的腳,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動。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邊擦拭。

  墨子還能說話,但依然不利索,可頭腦還算清醒。

  從十余年前就開始派人前往巴蜀、吳越,到現在借助諸侯之間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現在想的,就是這些事。

  墨家已經把諸侯之間的矛盾利用到了極致。

  大梁一戰,已經把楚王逼到了絕路,墨家眾人在安靜等著楚王主動上門。

  十年巴蜀,已經派人前去,開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將那人或為魚鱉的盆地變為天府,以謀南鄭。

  北疆高柳,趙國公子之爭十余年之內必然爆發,傳入趙國的馬鐙會讓三晉同盟更快瓦解,趙公子之爭開始的時候,就是魏國從威風八面到四面樹敵的時候。

  道義上在非攻止戰這件事上放棄了鄭國,用此養著韓國的胃口,以此讓韓國在解決掉鄭國之前無心泗上。

  東海越國,已然勢微,淮河以北越國已經撐不下去,墨家一旦發難,越國只有王室南逃一條路。

  身旁宋國,貴族平民之爭,一觸即發。當年沒盟約壓制的貴族矛盾,也已經要到了決出勝負的時候,被壓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貴族的爭端,怎么也繞不開墨家。

  十余年的時間,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終于用另一種方式去嘗試實現,現在看來效果很好。

  中風之前的最后一次游歷,墨子已經知曉時日無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讓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這是不能避免的。

  舊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現了。

  可墨子還是滿意的,那些新出現的不公,自有后人去解決。

  至少,比之十余年前,泗上的模樣已然大為不同。

  其實還有很多的事。

  墨家內部的派別之爭、道義之爭…但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經留下了一個完善的可以自我調節的組織結構,他也相信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決的。

  一只蒼蠅不知什么時候落在了墨子的臉上,墨子想要用已經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趕走蒼蠅,卻發現原來可以持劍殺人行義的右手,如今連抬起來打蒼蠅都做不到。

  可他沒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這是一只能飛的蒼蠅。活的,沒有老,可以動…”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變化,以為是巨子討厭那只蒼蠅,急忙用手趕走,問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沒有回答,看著那只飛走的蒼蠅,許久才用含混的聲音說了聲不。

  幾聲馬蹄,墨子心想,這又是哪個弟子知道我要死了,來看我最后一面?在邳這邊活動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這小家伙是在我游歷齊國的時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還有兩人…一個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個死在了蜀地的熱疾…

  我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現如今活著的,還有多少?背叛了的,又有多少?

  在心頭默默計算著,回憶著,一張張清晰的臉龐浮現在他腦海中,臉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車外的馬蹄聲越發的近,隱隱還能聽到一些哭聲,墨子暗嘆一聲道:“哭,是應該的。可我墨家節葬,節用,萬萬不要在我死后給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話。若真要說什么臨終之言,也不說軍事、更不談政事。”

  “就說一句吧,我死之后,薄葬,守喪三日,哭過就算了。在我的墳塋上,種上兩株棗樹,若遇饑荒,這棗子也能充饑。萬萬不要種植松柏,雖然長青,卻無甚用,不能利于天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亂想中,車馬停下,就聽外面有人說了些什么。

  很快,幾人靠近馬車,說道:“先生,秦國傳來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時候,被人刺殺。秦君年少,尚無子嗣,秦人宮廷大亂。”

  “誰人所殺,尚無消息。那人以劍格殺秦人二十余甲士,挾持秦君,讓秦君盟誓廢祭河伯之祀,釋放了本為河伯婦的幾個女童。隨后引燃了身上的火藥,與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張了張嘴,用含糊的話語說了幾個字,身邊照看的弟子仔細聽了聽,知道墨子說的是:“君子之勇,真義士也。”

  其實眾人都知道,這是一場政治刺殺,但只憑最后那番廢河伯之祭的話語,這一場骯臟的政治刺殺,終于有了些大義的味道,當如長虹貫日久傳于世。

  外面的人等了片刻,又道:“先生,還有一封信,是勝綽寫來給您的。”

  墨子想到這個叛出墨家的弟子,猶豫了片刻,終于示意念一念吧。

  “先生。商丘一別,已十余年。”

  “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想來我已經和公子連入秦。”

  “此次入秦,或復位、或死,沒有第三種可能。”

  “如果公子連復位,我已經說服他銳意變革,入秦復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人殉。”

  “這難道不是有利于天下的嗎?”

  “的確,我沒有利天下之心,可是我依舊可以利天下啊。”

  “在適加入墨家之前,你一直想的,就是勸說諸侯君王,讓他們行仁義之政,以利天下。這樣看,其實我也做到了,不是嗎?”

  “沒有利天下之心,就真的不能利天下嗎?”

  “或許,適那人會說,公子連止人殉,不過是為了增加人口,目的還是為了掠奪土地財富。又要說什么只要世卿貴族分封建制的制度不變,利天下就是空談之類的話。”

  “他這樣說,也對。可是,利天下這樣的事,非要一次做完嗎?”

  “按你的說法,從心內,我不是義士,因為我沒有利天下之心,我這么做都是為了自己。”

  “可于身外,我確實讓那些將要被殉葬的奴隸得以存活,有什么比活下來更讓人感受到得利的呢?”

  “天下若想安定,一定要統一。列國紛爭,一統天下,天下人就會得利。”

  “如今已經有了鐵器、牛耕、壟作、良種…這一切,都足夠讓天下人過得更好,那又何必再改變別的?”

  “出仕為官,扶植一國,安定天下,同文同君,制定法度,天下人就足以得利,又何必說什么兼愛、平等、利天下之心?”

  “我…”

  讀到這里,墨子以含糊的聲音怒喝一聲,制止了外面人繼續讀下去。

  “傳告天下,我若死,勝綽等三十余叛墨,不得服喪!”

  周安王九年,墨翟卒于彭城。

  以寸薄棺葬于沛,無鼓樂,諸弟子服喪三日,即止。

  植棗二株于塋前,以備民饑。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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