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是嘗試,屈將沒有做過,那些一腔熱血前去的年輕人也沒有做過,但秉持著墨家的道義去做,總會有個大致的方向。
成敗難說、勝負難定,但只要道義存在,以此為基礎制定政策,總不會腦臀分離,也不會歪到天際。
在趙國的布局分為明暗,明線就是屈將這一支,在高柳邊疆做出足夠的影響,從而促使趙國進行一系列的改革,早點讓魏趙翻臉。
暗線則是公子章的身邊,已經安插下了六名秘密的沒有暴露身份的墨者,由在趙地的墨家朋友引薦,又加上荀欣的認可,也是為了將來魏趙翻臉的時候讓魏國難受。
魏國肯定會干涉趙國內政的,兄終弟及加上兄弟的兒子還有威望名聲,這必然會導致大問題。魏國在楚國靠著王子定占了一個大便宜,如今的魏侯魏擊也自然會想到利用趙國的內亂做一些事。
這一切,都是為了墨家在泗水的活動。
楚國已經被墨家坑了,修筑大梁城留下的死角、火藥的售賣、新攻城術、馬鐙,都讓楚國在大梁之戰中損失極大。
不只是死了很多士卒,更因為死了那么多封君,讓楚王看到了集權的機會。雖說王子定分裂了楚國,但如果能夠集權變革成功,那么遠勝于這些損失,畢竟那些地方楚王原本也不能夠直轄。
但要變革,國內肯定要亂上一陣的,泗上的南線就可以保證安穩十余年,而且楚王也不得不拉下臉再請墨家入楚,幫著訓練新軍之類。
泗上的危險在北面,齊國南下的路,被墨家鎖死。去年伐最之戰,墨家赤膊上陣干涉,齊國無功而返。
打三晉又打不過,那很可能會和三晉結好,田氏需要諸侯的支持,若是放下身段做魏國的小弟,或許還能夠混一個名正言順的齊侯之位。
齊與三晉和好,那是墨家絕對不想看到的。
非攻的問題上,墨家在道義上其實算是出賣了鄭國,以鄭國做誘餌,可以讓韓國無心泗上,鄭國的尸體足夠韓國吃幾年。
這一點在墨家內部是有波瀾的,一部分理想主義者認為,就應該把墨家的道義貫徹始終,當了褲子也要支持非攻,去幫助鄭國防守。
但適那一派的,則認為泗上沒了,墨家也就完了,更談不上什么利天下了,所以不能去管鄭國的破事了,管不起。
這其實還是當年關于中原弭兵還是東進泗上分歧的延續,但適終究還是獲取了多數的支持。
這個支持,又必須要以泗上的激進政策為代價,否則不可能自圓道義。
現在的政策過于柔和,除了復國代行其政的那幾個國家,剩余的泗上小國墨家只能滲透包圍,加深內部矛盾,但現在還不能夠做太激進的口號和行動。
總不能說墨家內部的政策是要反對世卿貴族和土地對農奴的束縛,但卻讓泗上繼續保持舊有的政策,那樣墨家內部必然炸開。
可要那么做,又必須需要一個安穩的外部環境,否則各國干涉實在是撐不住。
值錢謀劃了十余年,終于讓楚國暫時無力。
齊國孤身一個,尚未改革,田氏還未代齊,也沒能力,唯一的威脅就是魏國了。
魏齊若是會盟和好,楚國現在又半死不活,墨家很需要趙國崛起,在魏國后面捅刀子,或者吸引魏國的目光。
一旦三晉翻臉,墨家立刻就能在泗上實行更為激進的政策,墨家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在楚國搞事、可以在泗上激進但列國卻無力干涉的機會。
而這,就只能依靠趙國了。
這是個很神奇的事,看上去毫無聯系。
比如趙侯若死,泗上諸侯就要遭殃。
比如魏國被圍攻,泗上的舊貴族就要痛苦。
但偏偏有聯系。
屈將明白,自己這些人北上做的這些事,不是給現在的趙侯看的,而是給公子章看的。
既是為趙國找一條出路,也是為了將來趙國內亂的時候,公子章不得不承認墨家在北地的一些既成政策。
內亂,需要支持。即便公子章將來在都城的政變中獲勝,也必須獲得更多的貴族和地方勢力的支持,這樣才能對抗魏國的可能干涉。
至于魏國是否干涉趙國繼承權,現在難說,但屈將等人在北地做的這些事,就是在逼著魏國干涉。
趙國的實力增強、馬鐙的出現導致趙國可能的軍制改革這一切,都會逼著魏擊干涉,這是一步必死之棋。
不干涉,趙國強大,將來趙國也會主動翻臉;干涉,墨家在泗水那可真是放開了手腳,可以把越國逼得南退,接管越國在淮水以北的所有勢力,與齊國對抗。
所以,屈將在北方做的越好,那么將來趙國繼承權危機,魏國干涉的幾率就越大,泗上墨家的局面也就更好看。
魏國…或者說魏擊,真的有喜看三晉盟友做大、寧可自己被背刺,也要拼死壓制泗上墨家的“國際主義”精神嗎?
國家有國家的利益,國君有國君的利益,國君不等于國家,更何況國君之下的貴族們。
譬如齊國。
經過百年的努力,田氏從國家覆亡之后逃亡至齊的大夫,終于成為了控制了齊國大部分局面的第一家族。
姜太公的后裔,基本沒有了封地,呂氏勢微。
當年周天子派來監視的國、高兩氏,在齊桓時代還能夠各領五師與齊桓為左中右三軍,現在已經基本沒了蹤跡。
田氏利用各個貴族之間的矛盾,合縱連橫,上演了一場場不亞于晉國六卿相爭的政變,靠著田成子隨便讓賓客睡姬妾生兒子的血脈人數以分封城邑、靠著小斗借大斗還的收攏民心、靠著在封地內廢除齊桓的“官山海”政策獲取商人富戶的支持,田氏已經一家獨大。
現在的局面更加清晰。
原本田氏內部也發生了內亂,田悼子、公孫孫、公孫會、項子牛、田和、田昊…這幾個都有資格染指家主之位的兄弟或者堂兄弟們,打了一場內戰。
借著這一場內戰,田和、田昊干掉了項子牛、公孫孫、田悼子,兄弟兩人終于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
借著這一場內戰的延續,靠著和魏國演戲一般的配合,三晉伐齊的三萬尸首不收回的罪名安在了齊侯頭上;曲阜齊侯給越王當參乘警衛,顏面全無。
三年前孟渚澤會盟,墨家送給了田氏一份大禮:越國歸還了建陽、巨陵兩城,還給了齊國五千奴隸,并且盟誓再不北上侵齊。
一時間齊國上下,沸沸揚揚,多歌頌田氏之賢。
去歲攻魯,屎盆子又扣在了齊侯的頭上:若是勝利,自然是田氏睿智。但既然墨家出兵維護當年的盟約,那么這就是齊侯的錯。
不但錯,而且錯大了,齊國人也不想打仗,也想弭兵。結果齊侯不但不遵守,還主動違背盟約進攻魯國。若是勝了,也能壓制矛盾,可偏偏被墨家和韓國以及魯國的聯軍,打了個大敗,國內的怒氣更盛。
事情已然到了這一步,呂氏一族已經沒有了多少封地和力量、官山海政策破滅齊侯也早就沒了錢、顏面十余年前就丟沒了、國內的情緒又因為伐最之役的失敗而沸反盈天。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只需要一場“精心導演的政治鬧劇”了,墨家這幾年給田氏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理由:選賢人為諸侯、天子,以利國民。
這時候田氏需要一個這樣的理由,因為他現在還是齊相,而非齊侯。
當田氏成為齊侯之后,自然會放棄甚至壓制這些理念,但現在卻極為需要。
稷下學宮尚未建立,什么五德之說還未出現,田氏需要一個取代呂氏的“名正言順”和合法性。
在齊國的墨者胡非子,親眼目睹了這一場鬧劇的發生,然后用墨和紙,記錄下來,冷眼旁觀,默默冷笑。
墨家這幾年在齊國發展的不錯,講學的時候很多人聽,齊國的經濟發達也有足夠的學徒基礎。
田氏默許墨家在齊國宣傳“選賢者為天子諸侯”的道理,因為田氏之前已經取得了足夠的名聲。
但僅僅憑借這個還不夠,還需要一個契機,引動國人的憤怒。
去歲伐最之戰失敗之后,這一切就已經開始悄無聲息的進行。
先是,齊侯喜酒,尤其這幾年最喜歡墨家的烈酒。
于是在今年春天,一群人用馬車拉著一些最昂貴的酒,在臨淄沿著大路拉往宮室。
路途中,卻不小心沖撞了田氏的馬車,導致許多酒壇碎掉,引來許多人的圍觀。
那押送酒的人,坐地大哭,說一壇上等的美酒需要千石糧,齊侯最喜,如今卻碰碎了,自己根本賠償不起,免不得要被齊侯鞭刑至死。
民眾聽到一壇酒如此昂貴,心中已然憤怒。又見那押運酒的人哭泣,更加憐憫,憐憫之后,便添憤怒。
被沖撞的田氏的馬車上下來了人,立刻表示這是自己的罪過,應該自己賠償,讓這人不要哭泣。
臨淄民眾皆呼萬歲,均唱當年田成子之時的歌謠:“老嫗采芑兮、獻田成子。”
這件事后不久,“齊侯”又發布命令:因為伐最的失敗,所以要加大軍賦,重行官山海之策。
然后田氏“被迫”執行齊侯的命令,臨淄鹽價,從每釜四百錢,一月之內長到了一千錢,民怨沸騰。
多有國人傳唱:“淡兮,何以無鹽?苦矣,齊豈無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