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信不明白為什么吳起拿尺子量了量兩張圖就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卻也沒有問,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如今墨家勢如朝陽,不可不察。公提八萬魏師,可能奪沛滅墨家義師?”
吳起嘆了口氣道:“戰場上能,可戰場下不能。”
親信不解,吳起道:“我曾言,如遇敵,有六者避之勿疑,不可與戰。”
“一曰土地廣大,人民富眾;二曰上愛其下,惠施流布;三曰賞信刑察,發必得時;四曰陳功居列,任賢使能;五曰師徒之眾,甲兵之精;六曰四鄰之助,大國之援。”
“墨家土地不廣,人民卻富,人口亦不少。墨家兼愛仁心,上愛其下自無需談。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尚賢為任,賞罰分明。墨家甲兵之利,以槍炮冠絕天下。墨家據泗水,齊為我敵、楚為我敵,大國必援。”
“此六者,墨家除了土地不廣外,其余全有,如何能戰?”
“就算能戰,墨家的政治與魏不同,把沛地賞賜給封君,沛縣卻是萬民制法,又十五稅一,封君見沛地富庶,豈不加稅?既不能給予墨家執政時候的生活,又無此精力統御沛縣,得到有何用?墨家不絕,假以時日,必以復政。”
“若想全滅墨家,使之不能再起,也只能選擇屠滅沛、彭、滕、留等地,雞犬不留。你豈不聞墨家說,勞作創造財富,土地無人,封君要之何用?那楚國地廣數千里,可有封君愿意去那地廣人稀之處?”
那親信茫然,嘆息道:“墨家無君無父之輩,不止會守城,如今更會野戰,只恐天下君王不安…魏侯難道不會生出屠滅墨家的想法?”
吳起聽到無君無父之類的話,仰天大笑,心想墨家無君無父,這天下君子貴族終究要死。墨家的話,是有道理的,世卿貴族沒有,墨家一樣可以治沛以致民富用足。
可雖說早晚要死,早死和晚死區別卻大。
如今天下戰國,魏國會為了維護周禮、維護天下世卿貴族的利益,去自己剿滅墨家?楚國就真的那么聽話,一致對待階級敵人?看到魏國在沛縣付出十萬精銳,卻按兵不動不去突襲三晉領地?齊國會那么聽話看著魏國勢大,看著魏地空虛還不為所動?不報平陰之仇?
讓魏國做維護周禮貴族的圣人?哈,誰也不傻,即便都是死,那晚死也比早死強,損自己而讓其余敵國強大,這不是魏侯能做出的選擇。
況于,世卿貴族們對于墨家的道義不屑一顧,可是游士平民卻大為支持,難道要貴族親自上陣搏殺?
商丘一戰,楚人與墨家交戰,之后墨家的道義便在楚軍中流傳,到時候圍攻泗上不成結果歸國后諸侯士卒皆信墨家之義,也未必不能。
泗上富庶,此時卻是一塊是非之地,除非周天子重復權威,邀天下魏、韓、趙、齊、燕、楚、宋、衛、魯、越等諸侯會盟出兵決戰泗上,屠滅泗上,可…現在周天子算個屁?若無天子,且無霸主喊出類似當年尊王攘夷的口號,這件事做不成。
而且就算做成了,也不齊心,以墨家現在展現出的實力,真要逼急了跑到楚國去,只怕楚王第二日就會宣告天下支持墨家。
莫說一個出身本土的墨家,便是當年華夷而分的時候,那諸侯還不是引夷狄之兵屠鎬京?誰人肯做維護周禮世卿制度的圣人?
如今說這些都沒意義,只看誰的拳頭大,那仲尼天縱奇才,可惜拳頭不大,現如今儒家之名不也式微?天下君王誰人肯信?
吳起也想了一下極端的情況,越想心中越是確信,墨家勢力已成,恐怕已經無法剿滅這些無君無父之言了。
區區數年,從五百墨者弄出了三萬精銳之師。就算現在各國注意到了,開始緊張了,準備會盟合擊了,就算各國的矛盾都消弭了,就算是各國都不想著保存實力背后捅刀子…就算一切都就算,然而墨家已得泗水。
各國會盟再出兵,少說也要三五年后,三五年后,墨家在泗水防御,可有十萬步卒,各國想要獲勝,少說要出共出八十萬。
墨家若是在泗上修上一堆牛闌邑、滕城那樣的堡壘,墨家有炮有槍,諸侯無炮無火藥,只能慢慢圍困啃下來。
八十萬諸侯聯軍,后勤撐得住三年嗎?只怕三年后國內糧荒,墨家的思想傳播的更快,到時候遍地盜跖。
啃一個堡壘要圍一年,不屠滅百姓,諸侯大軍一散,墨家瞬間就能再起。屠滅百姓,那泗上之民必然決死反抗,戰意極濃,那還怎么打?
圍困堡壘,按照牛闌邑一戰的狀況,兩萬圍三千,一個個堡壘圍下去,后勤怎么辦?
八十萬諸侯聯軍不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那非餓死不可,分散的話,墨家以堡壘固守,集結兵力吃掉一部,又怎么辦?
縱然我知兵有才,墨家與我野戰未必就能站到便宜,可那些別的蠢貨很容易打成越王翳這樣的仗,這樣的仗來個三五場,誰還有心思啃這硬骨頭?早琢磨著背后捅刀子了!
吳起向來瞧不起那些世卿貴族,覺得他們一個個本事不大,只是靠著血統才有如今的地位,從這一點上,墨家的一些道義他根本沒有反對的理由。
唯一也就是魏斯對他有知遇之恩。
他這種人和世卿貴族不一樣,有才能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夠揚名,而那些世卿貴族離開了封地一無是處。
是故田子方才說,士可以傲于貴,而貴不能傲于士。
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用墨家的話說,不在其階層,那腦袋就不必為其余階層的衰敗而痛苦。世卿貴族自然不愿意看到平等尚賢,可對于他這種人又憑什么看不慣?
再者,墨家在沛縣做的那些事,其實與西河的土地制度變革并無本質上的區別。
他正思索著,那親信問道:“公以為,那鞔之適經此一戰,可算得上是天下名將了嗎?”
吳起是有資格評價的,他又重新看了看那八張圖后,笑道:“鞔之適這一戰,不在于他,而在于越王翳太愚蠢。既要說名將,當與天下名將對敵,如我。他若勝我,可算是名將,可他面對的卻是越王翳這樣的愚將,怎么能夠判斷他是否可算名將?”
“如一人,高八尺而毆童子,毆而勝之,此人到底能不能打,誰又能知曉?”
“不過…雖不算名將,可也算得上是智將了。”
親信不解,吳起道:“兩軍相望,不知其將,將欲相之,其術如何?”
親信不知,做求教之狀,吳起道:“令賤而勇者,將輕銳以嘗之,務于北,無務于得,觀敵之來,一坐一起。”
“其政以理,其追北佯為不及,其見利佯為不知,如此將者,名為智將,勿與戰矣。若其眾喧華,旌旗煩亂,其卒自行自止,其兵或縱或橫,其追北恐不及,見利恐不得,此為愚將,雖眾可獲。”
親信琢磨一陣,吳起指著第三張圖道:“此圖,越人左翼潰逃,義師右翼卻追北佯為不及,其見利佯為不知。”
“事已至此,越王翳就該清楚,勿與之戰,早早收兵才是上策。”
“如此愚鈍之將,鞔之適與之對陣,即便獲勝,也算不得名將。”
親信知道吳起素來自傲,但卻不自大,自傲有自傲的本事在身。
吳起思索片刻,又道:“不過…越是如此,越能看出義師之強。”
“令行禁止,機動迅捷…天下諸國,能做到這樣的,也就是各國那數千精銳。西河武卒或能做到,但恐怕也有不如。”
“我曾言,夫齊陣重而不堅,秦陣散而自斗,楚陣整而不久,燕陣守而不走,三晉陣治而不用。”
“現而觀之,義師陣整且堅,能走且用,實乃強軍。強軍固守,無需名將,便不能破。這一戰就算是鞔之適被流矢所殺,越王翳也不能破義師之陣,這才是可怕之處。”
“只不過遇到了越王翳這樣的愚將,以至于鞔之適此戰成名,打出了殲滅戰。”
“他若遇到我,不會成此威名的!”
親信急忙道:“公之能,天下皆知。司馬穰苴尚不能及。只是若攻為越王,這一戰該怎么打?”
吳起卻不言語,笑問那親信道:“你若為越王,現在已經看到了這八張圖,又該怎么打?”
那親信既是親信,也算是吳起弟子,明知道看過八張圖之后再說占了便宜,卻還是說道:“我會攤開兵力,拉長陣線,加強兩翼的寬度。”
吳起笑問道:“你攻?你守?”
那親信道:“自然守。”
吳起大笑道:“那你必敗。潡水距離滕城二十五里,距離瑯琊七百里。你守,墨家為何要攻?二十五里,運送糧草,一日即到。七百里轉運稻米,途中耗費之多,你守而不攻,必敗。”
那親信又道:“那就全軍向前,維持陣線,陣整而擊。”
吳起又大笑道:“你展開兵力,拉長陣線…難道你的步卒變陣,有墨家的騎兵快嗎?騎兵迂回側翼,背后突擊,你這么薄的陣線,豈不是一沖即破?”
“再者,你攤開兵力,一旅對一旅,難道是墨家義師的敵手嗎?看這圖第六張,越人兩萬中還有君子軍,尚不能吃掉整陣堅守的義師六千,你攤開兵力,墨家只要反擊,你也必敗。”
吳起的手指點了點潡水和左翼的堡壘,說道:“墨家選定的地方與越人決戰,正是揚其長而避其短。”
親信又問:“那我避開此地,圍攻墨家其余城邑如何?”
吳起更是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道:“墨家守城之術,我尚且怕,你屯兵堅城之下,后勤糧草據此七百里,義師主力尚在,攻城能力之強五日破城,你若這樣做,敗的更快!”
親信連聲問道:“以公之見,難道越人必敗?”
吳起搖頭道:“不是必敗。勝敗也要看對方將帥是否犯錯。只是越人一開始的戰術就不對,所以沒有勝的可能。讓我來打,至少能做到不敗,但想要吞掉義師,也需要鞔之適犯錯。”
說罷,他拿出直尺,點了點墨家義師的右翼道:“墨家以堡壘和潡水為撐點,想要獲勝,就需要讓墨家變兩個撐點為一個撐點。”
“我可以引誘義師的右翼繼續向前,做出全軍欲退的態勢。若是他不追擊,那么我可以退出戰場。”
“若他追擊,右翼離開潡水的掩護,側翼暴露,我以君子軍突襲側翼,義師右翼便會潰敗。再者,右翼若追擊,戰線前移,墨家的騎兵和這兩個旅需要移動的距離就更遠,留給我吃掉他右翼的時間也就越長。”
吳起侃侃而談,分析了一番,若是義師第七旅的旅帥也在這里,必要震驚。這個被適稱之為天下知兵第一人的想法,竟然和陣前六指所說的越人唯一獲勝的可能并無二致。
那親信想了一下,終于問道:“可您既說,那鞔之適是‘追北佯為不及,其見利佯為不知’的智將,他若不準追擊怎么辦呢?”
吳起大笑道:“他若不追,我能如何?鳴金收兵唄。可他沒有全殲我,甚至我損失不大,那你說他還能算是名將嗎?所以我說,他這一戰,不是源于他有多強,而源于義師之強,源于越王翳是愚將。”
親信忍不住問道:“可您剛剛說,瑯琊據此七百里而滕據此二十五里,避而不戰,越人不敗而敗。”
吳起拍案感嘆道:“正是如此。正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謀者無赫赫之名!越人不得不出兵,就注定了失敗,只是若避戰而逃,鞔之適就不會有此赫赫之名,可墨家依舊是獲勝了。”
“墨家的可怕之處就在于此。行政、制度、道義、軍制、兵工、練兵、大略、大勢…在戰場之外他們已經勝了。只不過愚鈍的翳成就了鞔之適成名的機會。如今我們在此與楚對峙,這也算是墨家敢打這一仗的原因,連這一點都算到了,如何不勝?”
那親信似懂非懂,又問道:“若公在鞔之適的位上,這一戰又能打成什么樣?”
吳起哈哈大笑道:“打成什么樣?以兩萬七千對陣五萬,全殲敵軍,自損兩千,就是我來打,又能打成什么樣?只不過墨家義師再少五千,我還能勝,就是不知道他鞔之適能不能獲勝了。”
吳起嘆息一聲道:“你們只看到戰場廝殺,眼界太小。名將不名將,意氣之辭。”
“若將眼界放于淮北泗上,墨家自此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主動進攻就能主動進攻,泗上淮北自此不歸越人,攻守之勢易矣。”
“若將眼界放于天下,這一戰可謂:步兵之興、騎兵之曙、車兵之末、貴卿之冢。可惜世人又有幾人能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