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并沒有說謊,他說的句句是實,確實墨家的集權需要眾人相商,但一旦商定出結果就無可更改全力以赴,絲毫不與墨家集權的想法沖突。
此時的沛縣,墨家高層也真的正在討論這件事。
不過和沛縣萬民得到了大獲全勝的消息而震驚振奮的情緒不同,在場的墨家高層對于這場勝利的結果,并不太多意外。
在決戰之前,適已經提交了這次大戰的大致構想,從幾個月前就已經上報過墨家中央。
以戰略恐嚇逼迫越人決戰,直至最后會戰打成圍殲戰,這都是在場眾人知道的。
而且墨家內部會守城的極多,會野戰的雖然不少,但是懂得火藥武器和馬鐙騎兵配合作戰的新戰術,還是非適莫屬,所以這次決戰的主帥才會是他。
雖說結果并未震驚,但眾人還是傳遞著送來的戰果統計,興奮不已。
太遠的事情,才是需要討論的。
而就近的,經此一事,泗上的局面已經不可阻擋,墨家將會獲得比如今兩縣一國大數倍的土地、人口。
之前那場關于“中原弭兵”還是“發展泗上”的爭論,也隨著這場大戰暫時銷聲匿跡。
適遞來的建議信上的幾條意見,很多還需要討論,還需要時間。
但在這幾件事原則上已經被多數同意后,墨子立刻以鄉校校長和巨子的雙重身份,發布了幾道命令。
沛縣的鄉校,適一直是校介,是副的,真正掛名的校長一直是墨子。
隨著墨子的這幾道命令發布,一些在沛縣的游士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邀請。
幾年前商丘之戰,墨家便邀天下游士來沛求學。隨著《山海經》、與列子辯論的《湯問》的書籍的流傳,很多游士對于墨家的“奇怪”的天地觀極有興趣。
正如當初和長桑君一同來到沛縣的那幾個人一樣,很多人未必對于利天下這樣的事充滿興趣,但卻對于腳下的大地是不是圓的、太陽是什么、列國之外真的存在如《山海經》中那樣的奇怪國家嗎?
他們來到沛縣后,學了墨家的文字,看了墨家的不少書籍,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成為了墨者,但仍舊有一部分不習慣墨家那種極有紀律性的組織模式,并未加入。
但他們也沒有離開,因為沛縣的確和天下別處不一樣,很多新的東西也只有在這里才能學到。
商丘之戰后,這些游士來到沛縣后,就有墨者做過一些調查登記:每個人為了什么來到沛縣?想要學什么?對什么最感興趣?
配合上墨家管轄范圍的戶籍制度,這些人的住處墨家眾人也清楚。
接到這幾道奇怪邀請的游士約有一百五十人,邀請他們在兩日后前往沛縣鄉校,墨子相請。
眾人都已經知道墨家義師在潡水大破越軍俘獲越王的消息,可這些事和他們似乎并無關系。
加之這些人也都知道,這時候墨家上下正忙得不可開交,對于戰后之事的忙碌才剛剛開始。
可這時候,卻接到的墨子的邀請,這一百五十余人不免詫異萬分。
墨子已老,不再收徒,也很少和人單獨會面邀請之類,這些人雖然遠遠地見過墨子,可真正說上話的卻沒幾個。
不要說墨子邀請,便是每隔幾個月給他們講解一番的適能夠出面邀請他們,他們也會感覺莫大榮幸,更何況這一次邀請他們的竟然是鄉校的校長墨翟,而墨家的學問都多是以子墨子言開頭,眾人多以為墨翟的學問遠勝適。
兩日后,百五十人匯聚于沛縣鄉校內,竟無一個缺席。
老邁的墨子與他們見面,眾人均行以弟子之禮,這是對學識的尊重,也是對老者的尊重。
按照眾人的習慣,各自跪坐之后,墨子在幾個弟子的陪伴下坐在了眾人的對面之前。
墨子下達的這幾道命令或者邀請,是很久前適就和他商量過的,因而便有了這樣看似荒誕的一幕:墨家上下在為泗水之事忙碌不堪的時候,墨家巨子抽出了半天時間會見一些非是墨者的游士,足見墨家對于這件事的重視。
墨子遍觀眾人,問道:“你們今日受邀而來,想來一定讀過《山海經》、《湯問》等書,也一定滿腹疑惑,不知真假。心中的疑問一定極多吧?”
他這樣一問,在場百余人頓覺被騷到癢處,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問起來。
“墨翟先生,難道我們腳下的大地真的是圓的嗎?適曾以慈石和鐵的關系解釋了咱們腳下的那些人緣何不落下去,可我們依舊難懂。”
“墨翟先生,難道數萬里之外,真的有一國建造了五十丈的高塔?狀如字金,皆以石塊壘就?那一國就是昔年穆天子游歷的西王母之國?”
“墨翟先生,腳下的大地若是圓的,我一直向北走,走到極北,我并未變向,可其余人眼中我卻是在往南走。難道南北也是可以變換的?”
“墨翟先生,難道數萬里之外,真有一些國度其文化不亞諸夏?難道他們真的四年一次列國停戰,而賽車、角力?”
“墨翟先生,難道極北極南之地,真的有日出三月不下、日落三月不出的情形?”
一條條的問題,被提出。
有些,是現實的問題。
有些,則是屬于“辯術”的問題,譬如南北的那個問題,其實涉及到空間的相對性,墨子可以解答,而天下能解答的人除了墨家也有不少,尸子、列子其實都能從辯術上解答這個問題。
而墨子關注的,或者說希望天下人關注的,并不是這些辯術的問題,而是那些現實的問題。
墨子想到了當年適剛加入墨家不久,弄出了紙張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畫了許多持劍交戰的小人,翻紙而動,那些小人也仿佛活下來了一般。
而那時候,適也沒有只是說類似于“影不徙”之類的辯術,而是說“天志要以驗為先,驗與辯相悖,以驗為準”。
這些年,墨家一直在實踐這些話。
于是墨子待眾人安靜下來后,將這個故事重新講了一遍后道:“很多事,會違背常理。眼睛甚至可能都會騙自己。那日的事,若是紙張不能停下也不能被單張翻看,只怕會有很多人以為那里面真的有兩個活的小人吧?”
眾人點頭,墨子又道:“所以,有些東西,需要去驗證。”
“適說,萬里之外卻有那樣的國家,因為他的夫子去過走過。那么,那些國家就在萬里之外,到底有沒有,難道就不能去看看嗎?”
“適說,極北之地,日落日出常常數月,正合《湯問》中關于天地日月的解釋。若是真的,至少證明那些解釋可能是對的,而如今天下的一些解釋必然是錯的。”
“這是墨家的辯術可以論證的,天志只有一種,那么若是一種道理有一處不合‘天志’,那么這天志必然是錯的。至于合的,只能證明可能對,但如果沒有找出第二種能符合之前全部的解釋之前,那至少也比必然是錯的那些解釋要強。是這樣的道理吧?”
那些人都點頭,一些人卻聽出了別樣的意思,心說難道墨家要組織他們去驗證這件事?
雖說來的時候就有傳聞,可是這些年一直沒有動靜。
現如今能夠組織一場百余人驗證的勢力,除了那幾大諸侯之外,也就只有現如今的墨家有此能力。
人脈、聲望、財富這些缺一不可,可各國諸侯哪有這樣的心思?
此時天下極不太平,能夠各自游歷甚至來到沛縣的這些游士,莫不是劍術精通之輩。因為村社間的民眾并不那么良善,各國的基層控制力基本是空的,經常出現攔路搶劫殺人越貨之類的事情,能夠到處游歷的必然家境不錯,自小接受了許多知識外,也有劍術教育。
但他們獨自去做這些驗證,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是有一個組織能夠將這些人組織起來,即便依舊困難卻未必就做不成。
墨子又道:“過幾日,墨家要派使者前往魏、趙、燕等地。這一次邀你們來,就是想要趁著這個機會,讓你們跟隨出發。到時候除了泗水的事,使者也會說服各國君王,派遣三五人跟隨,以諸夏合力之勢,墨家出錢,驗證此事。”
“你們想要知道,我也想要知道,畢竟一個人的話,需要驗證。既然存在,那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你們若是愿意,墨家會資助你們馬匹、錢財、糧食、火槍。并且集訓你們如何使用火槍、如何騎馬這些。”
“到時候,會分為兩隊。”
“一隊跟隨前往燕國的使節,你們出二十人,墨家出十人,一路向北,過朝鮮、肅慎,直至北境。會攜帶棉花絮出的棉衣,以及各種食物,去驗證一件事:極北之地,是不是夏日白晝極長、冬日白晝極短。甚至于,若有余力,繼續向北,是不是可以真的看到不落之日?”
“另一隊,你們出一百三十人,墨家出八十人,有善戰善辯之士帶隊。這八十人中,有醫者、石匠、銅匠、舟匠等,若真的有那樣的國度,他們也可學習一些學識。”
“這一隊經魏至秦,由秦向西,看看極西之地是否有那樣的國度。以三年為限,若三年還沒有任何消息,便可返回。若有,則有你們決定三年之后繼續向西,也可以返回后整理路線,我們墨家再派人去。”
“所需馬匹、錢財、金銀、或者可以沿途交換的貨物,均由墨家出。你們若愿意,那現在就要準備了。”
“最多十日,我墨家就要派遣使者前往列國,訴說泗水非攻之事,我看今日便定下來。我先說明,適說極西之地的途中,有千丈之山覆滿積雪、有千里黃沙饑渴難忍、亦有截殺財物的蠻族部落,所以只能請你們自己決定。若是愿意,那最好。若不愿意,我墨家也會派人前往的。”
“墨家眼中,天志為寶,天下八萬里,這些錢財還是愿意出的,這些苦痛和危險也是愿意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