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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六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廿七)

  義師右翼,尚在苦戰。

  除了第七旅的那九百人還維持著長矛和火槍夾雜的陣型之外,其余的旅陣型都已經出現了問題。

  雖然側翼有了保護,可是越人的悍勇也確實讓人震撼,尤其是那些斷發紋身的越人貴族君子軍們沖擊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們武藝高超,精于格劍,與依托陣型的義師矛手完全不同。

  三個連隊其實已經被這些越人沖垮,但后續預備的連隊死命抵住驅趕走了越人維持住陣型,左側的十五門大炮也在第七旅的掩護下有完美的發射視角,這才堪堪扛住沒有讓陣型散掉。

  陣型一散,義師的眾人就是被屠殺的命運,他們心中很清楚,這都是早早講過的。所以各個旅的旅帥才對一開始六指在側翼反擊的想法如此贊同,因為他們聽得最多的就是側翼被包抄的矛陣會是什么后果。

  也所以這些庶農出身的小伙子,在連隊前排的矛手一一倒在越人劍下的時候,依舊堅決地從后面挺身上前維持陣型。

  連長在后,連代表在前排,連代表死掉,自有墨者主動接任站在頭排,維持陣型的緊密。

  他們的前面已經堆滿了越人的尸體,也堆滿了己方的尸體,有一個因為殺紅了眼沖出去的連隊被越人包住全員被殺,死后的尸體已經保持著陣型。

  人太多了,一旦沖出去被包住,跑都沒有地方跑。

  所有后備的連隊都已經壓上,火槍手也基本沒有成列射擊的機會,甚至于一些戰斗最激烈的地方連自由漫射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抽劍而上蹲在長矛之下和越人互相捅。

  當隱約的號角聲傳來的時候,第六旅的旅帥下意識地抬頭看著中軍方向冒起的黑煙,忍不住嘶吼道:“事定矣!”

  更多的人看到了那股象征著勝利的黑煙,原本已經疲憊至極的精神迸發出最后的力量,互相轉告著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知道越人已經撐不了太久,此時不怕死的廝殺才是活命的最好應對。

  久違的振奮人心的軍鼓聲也在各個旅之間傳起,在最后一次敲擊振奮的軍鼓之后,這些年輕的軍鼓手也扔下了牛皮鼓,抽出短劍加入到最后的廝殺之中。

  越人中軍,一名貴族望著遠處,用一種失神而驚慌的聲音大喊:“墨家的騎兵!騎兵!在我們的右翼!”

  驚慌的叫喊聲,引動了其余貴族的觀望。

  此時騎兵已經沖開了越人右翼單薄的陣線,騎兵的后面是整隊成列的步兵,行進的速度極快。

  越王翳怔怔地看著己方右翼已經能夠看到身影的騎兵和步兵,心中駭然。

  渾身的力氣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只是喃喃道:“原來他們在這!原來他們在這!”

  已至此,他也明白了墨家的意圖。

  從一開始,墨家眾人就根本沒想打成一個防御戰,甚至都沒想打成一個左翼擊潰迫使越人退走的小勝。

  從一開始,墨家眾人就根本是想把他帶來的這四萬多善戰的越人精華全部吃掉,從始至終,從無改變。

  越王翳不是庸才,他從一開始就判斷對了義師軍陣的“七寸”,中軍和左翼的結合部就是義師的七寸,若從那里突破,的確可以分割義師殲滅大半。

  然而,沖不開。

  隨后他判斷義師的右翼都是精銳,左翼中軍的義師守有余而攻不足,也沒錯。集中兵力,在戰場上冒險變陣也成功了,縮小胃口吃掉義師的右翼也想的沒錯。

  然而,吃不掉。

  他唯一判斷錯的,就是那七百游俠兒,他認為是墨家最后壓箱底的手段,認為墨家已經無計可施,于是把剩余的兵力全部展開,進行決戰。

  以往,都是這樣的。

  可墨家的義師不是以往的軍隊,也不是靠數百精銳車廣就能決定戰場局部勝負的一支軍隊。

  現在,越人大軍已經全部展開,他身邊只剩下兩千君子軍和一部分徒卒和弓手,以及各個貴族的私兵精銳。

  想跑,已經來不及了。

  這時候收兵,引發的將是連鎖的混亂。

  撤退,在兵力全部展開后就是個妄想,能夠做到兵力展開還可以撤退的軍隊,這天下還沒有,將來數百年也不會有。

  此時若能做到兵力展開已經接戰,又能局勢不利從容撤退而非潰退的軍隊,五萬人足以席卷天下。

  越人不行,義師不行,連最精銳的墨家的那個旅也做不到。

  越王翳必須盡快做出判斷,和之前將近一個時辰的陣型對抗不同,此時耽擱哪怕極短的一瞬間,也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后果。

  現在唯一可能“小敗”的情況,就是此時此刻義師的右翼崩潰,在崩潰后迅速重整隊伍向后突擊,趕在義師全力合圍之前沖出去。

  但這種可能,已經不是微乎其微,而是絕無可能了。

  越王翳心中大慟,這一戰自己的精銳幾乎全要斷送在了這里。

  這不是一場戰役的失敗,而是整個戰略的失敗,乃至于他為王生涯的失敗。

  四萬余精華全軍覆沒,越人再無機會在泗水立足,二十年內再也別想占據泗上,這里很快就會成為墨家的“封地”,沒有冠冕和封建認可的封地。

  憑借區區三個邑,墨家能夠全殲這四萬精華,那擴展到泗水七國,越人哪里還有翻天的機會?

  臥薪嘗膽,二十年生聚?可勾踐夫差之事人人皆知,墨家眾人又知天下大勢,哪里還會給自己這樣的機會?

  齊國難道能放棄這個絕佳的南下機會?魏韓正在和楚國對峙,根本無力分兵齊國。而趙國就算想出手,魏國為了防止趙國趁機做大,不但不會支持,還一定會在后面扯后腿——擴張可以,對齊開戰也可以,但我正忙著和楚國打,你趙國想要自己干那是絕無可能的。

  君子軍死傷過半,他就算逃回了瑯琊,又要面對著貴族逼他自殺、弟弟兒子弒親上位的可能。

  貴族們大為不滿,想要遷都回到南方的那些人肯定會趁機機會逼他自殺,扶植公子上位,自己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鳥。

  江口的吳人,聽到北方大敗的消息,也不會坐在這里安安穩穩,一定會想辦法復國,或者是扶植聽話的越人公子分裂越國。

  …怎么就敗了?怎么就敗成了這個樣子?

  越王翳覺得眼前一黑,生平第一次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出征?

  后悔的時候,只會后悔眼前之事,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出兵的必要性,只余下無盡的悔恨。

  不出兵也是死,只是是緩慢病死。

  出兵,總還有一絲獲得主動權的可能性,但隨著義師中軍的那股黑煙、隨著隱約可見正在包抄后路的騎兵,這一切都化為泡影。

  幾個貴族也已經看出了問題所在,急聲勸慰道:“王上!退吧!留有兩千君子,尚可拼死突破墨家的圍困。若此時不撤,全數都要被俘獲啊!”

  “那墨家的騎兵非比戰車,沿路追擊,迅捷無比。況且義師軍陣與別國不同,他們若合圍,固守又有何用?”

  “結陣自守,撐到天黑,尋機突圍?若在別處,尚且可用,可墨家有‘炮’,我們結陣自守,墨家銅炮猛轟,火槍齊射,如何能夠撐住?”

  “大勢已去,不如撤走!昔年先王勾踐三千甲士亦可復仇,如今越地千里,何愁不報?”

  越王翳心想,狗屁!如今退回去,我的兒子們豈能放棄這個機會?他們的祖父便是弒父上位,君子軍半數折損于此,我回去也是個死!

  小貴族們失望、憎恨,大貴族和親戚們野心勃勃,分封建制之下各個貴族都有祿田封田私兵,他已經失勢。尤其是有著弒君弒父傳統的越國。

  敗局已定,越王翳帶著一絲癲狂,心想自己已經完了,與其逃回去受辱或者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殺死,不如死在這里。

  若無墨家,他本可以借助晉楚再爭霸的機會在泗水站穩腳跟,可墨家的出現讓這一切都毀了。

  盛怒之下,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反正都是死,自己死也要讓墨家眾人不好過,也要拼死拿下義師的右翼…或許,他是因為失敗也不希望敵人好過;也或許,他想著自己就算死了也總好死在內斗之中,不如在這里給義師帶來更大的損失…

  絕望之下的癲狂,讓他怒吼道:“拼死一沖,讓禁衛君子再投入戰場,猛攻面前的墨家義師!”

  可他的命令下達,身邊的貴族們卻不執行,從前面退回的寺區狠狠抓著越王馬車的韁繩,苦勸道:“王上,退回去事尚可為!昔年楚人被吳人破郢都,楚王亡于云夢,依舊復國…如今尚有機會啊!”

  他一邊說著,旁邊的貴族們也紛紛勸導,甚至直接算是挾持著越王的車架,朝著后面退卻。

  前面正在交戰的那些人已經管不了了,也根本沒法管,現在就只能靠著身邊的兩千君子軍和各個貴族的戰車私兵死士,向后退卻。

  對于越王翳而言,失敗意味著政變。可對于貴族們而言,活著就好,活著回去不管誰人當王上,依舊需要貴族的支持。可若是在這里擅自逃跑,可能會背上“棄主而逃”的罪名,成為新君繼位后收拾他們的手段。

  必須要挾持著越王翳一同逃走,這樣才能命令這兩千君子軍一同逃竄,否則單獨逃竄又容易被義師的騎兵追上。

  戰車上被“挾持”的越王翳最后看了一眼焦灼的戰場,心中萬念俱灰,看著已經阻攔在他們后方的騎兵,心中清明了片刻,心道:“待我回去,就先把兒子和弟弟都殺光,或許還能坐穩位子,大不了遷回會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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