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非子出使齊國,那是墨家的計策,就是為了讓越國人以為滕國復國的事齊國在背后支持。
田氏不在意墨家利用了自己,相反在聽到墨家幫助滕國復國后,大為興奮…泗水流域是越國在北方的附庸國霸權根基,那里折騰的越厲害,越國就可能會放棄北上退回吳越。
在田氏眼中,墨家并不是個威脅,至少暫時沒覺得他們的威脅比越國要大,在田氏看來那無非就是一群妄想著利天下的傻子,最多也就是個邑大夫的實力。
齊國不會直接表示自己會出兵對抗越國,對寺區也是這種談“天意”而不談正事的態度。
越國無力對抗齊國和墨家的合力,所以就算態度如此惡劣,寺區也不能拂袖大怒而去,能爭取到一個齊國態度曖昧模棱兩可的結果,似乎就是這種情況下最好的結局。
在臨淄不歡而散,寺區又去了魯國,因為滕國的不少貴族在魯國,這一次越王要在沂水會盟,希望魯國去撐撐場面。
軍力上,幾年前魯侯還被越王逼著駕車。
情分上,當年魯侯被季孫氏欺壓,逃亡出去,越國收留過魯侯。
然而…魯國是周公之后,極為講“禮”。
當年勾踐會盟諸侯于徐州,學吳國夫差,對內城外,對中原各國稱公,后來周天子也承認了越國乃“伯”,這不是公侯伯子男的伯,而是一種特殊的霸主諸侯的稱謂。
所以魯侯覺得,自己給越王駕車也說得過去。
但是,現在越王翳要在沂水會盟,那么就有個很大的問題:費國參不參加?
費國是僭越國,天下都知道那是大夫僭越為國,但是名義上依舊是魯國的附庸國,雖然實際上是朝貢越國。
魯國周禮氛圍濃重,魯侯表示這一次沂水會盟,魯侯若是參加,費國就不能參加,不然這算是怎么回事?
附庸國的國君和宗主國的國君同席而坐,這是不可能的,也是堅決不能接受的。
僭越為國的事實是事實,但名義是名義,魯侯也是找個借口不想趟這趟渾水…因為寺區從齊國來的,魯國已經知道了齊國的態度,所以不希望這一次惹火燒身。
而對越國來說,費國是重要的附庸國,畢竟國小容易控制,那是絕對不可能為了讓魯侯參與這個顏面而放棄費國的。
齊國現在在觀望,觀望的是中原的戰事,是晉楚之爭,但也不會放棄這個削弱越國的絕佳機會。
寺區轉了一圈,唯一的收獲就是齊魯的態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回去后越王翳就已經怒了一次了,只不過那一次發怒還沒到摔水晶杯的地步。
寺區也明白,現在越國是騎虎難下。
實力已經不足以支撐在中原爭霸,但是退回吳越又會導致內亂導致越王翳的威望大跌。
以越國百年計,戰略收縮是最好的選擇。可以越王翳十年計,固守泗水最后的霸權尊嚴卻是唯一的選擇。
好在當時各個小國迫于越國的軍勢,都同意參與沂水會盟,討伐墨家的“亂天下之政”。
越王翳一方面加強瑯琊的防御,修繕了瑯琊城,又從吳越地征召了不少軍隊北上,沿著邗溝準備了足夠的糧食,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做好了出征的準備。
瑯琊城一面是海,三面環山,看上去易守難攻,但是去歲滕國一戰,貴族鷙回去訴說了墨家的攻城法后,越王不得不重新加強瑯琊的防御。
他不是擔心墨家,他覺得墨家最多也就是萬把人,幾百個墨者的實力。
他擔心的是齊國田氏那邊與墨家合作,用類似攻破滕城的手段從莒城集結大軍突襲瑯琊。
為此,越王翳就不得不從吳越地征調更多的軍隊前來,做好守衛的準備。
這是一場不得不打的仗,吳越故地,吳國貴族和吳人現在蠢蠢欲動,都在等著越國衰落,若是滕國復國這樣的事都不管,那么吳人覺得滕國能復國,吳國為何不能復國?而且未必非要復吳國,扶持越王的兒子分裂越國,也未嘗不可。
越王翳一直擔心自己的兒子,也不信任的自己的兒子,因為他爹就是弒父上的位,這種不信任印刻在骨子里。
所以明知道吳越舊地現在很不安穩,卻又不得不從吳越舊地征調更多的士兵,來保證這一仗打贏,還要防止齊國突然突襲。
他倒是沒想過會打輸。
自己的弟弟豫很有才能,可以守衛好瑯琊,而且可以執掌那些從吳越地征調來的軍隊。
自己手中還有六千精銳的君子軍,越王翳倒是聽過魏國的西河武卒,但他不曾親眼見過,所以一直相信自己手中的君子軍,是天下第一步卒,是可以讓齊國感慨“越人猛虎也”的精銳。
越國車兵很少,車戰不強,好在有陳音教射、越女授劍,弓手和劍手很是不錯。
如今天下魏武卒尚未真正名動,商丘一戰墨家義師成名但是人數太少,君子軍在許多人眼中依舊是天下第一步卒。
此時各國變法之前,這三支軍隊算是唯三的以步兵為絕對主力的軍隊,三支隊伍的組成方式也各不相同。
魏武卒是半募兵制,配合魏國的私田制改革的一種兵制。
墨家在沛縣的義師,是一支看上去是義務兵制的有組織有靈魂的步兵。
而越國的君子軍,則算是春秋分封建制時代的的最后輝煌。
君子軍,其實就是越王的“伙友步兵”,因為君子軍的組成是“父兄昆弟及國子姓”,都是貴族子弟,很多人都是和越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戚。
越國有家庭小奴隸制,越王分封土地給貴族,再分封土地給那些君子軍的成員,同時在土地上配備一些奴隸,以及一部分非國人的農奴,保證每個君子軍的成員都有足夠的時間操練以成為職業武士。
這個中原的“士”階層有點像,但中原各國車戰為主,所以“士”原本是車士,也要保證“祿足以代其耕”,唯獨就是越國起家的地方多河而車兵不能夠如在中原那樣發揮。
這些祿也是源于最小分封的變種農奴制——只有土地沒有勞力綁定的政策,那么貴族就不可能成為貴族,人是有腿的會逃亡的。貴族存在的基礎,是無償的勞役剝削,而土地只是表象,本質是土地和人身綁定的制度。
越國的生產力低下,于是在中原各國“禮崩樂壞”的時代,越國的君子軍反而成為了最符合“禮”的一支軍隊,也是春秋時代的最后輝煌。
如果說君子軍是春秋的殘余,那么魏武卒就是戰國兵制的曙光,而沛縣義師則更像是兩漢時代的“良家子”軍隊。
君子軍是越王的禁衛,也是越國的精銳,更是越王可以放心離開瑯琊親征的根基。
至少此時,在越王看來君子軍就是天下第一步卒,也是他圍城逼墨者野戰一舉擊破墨家義師的信心所在。
除了六千人的義師,越王翳還動員的三萬人的“教士”,其實也就是受過一定訓練的征召農兵。
外加三千人的弓手,一百二十輛戰車,以及數萬人的后勤部隊,在保證瑯琊不會被齊國突襲的前提下動用了幾乎所能動用的全部力量。
這一百二十輛戰車,看上去數量有些少,但實際上并不少,也已經是越國的車兵精華了。
如衛號稱千乘之國,這千乘的千,是戰車和輜重車、乘車合并在一起的說法。魯國立國之初是七百乘之國,乃天下諸侯第一大國,實則按照分封建制的土地劃分,只有一百五十輛戰車,剩下的四分之三都是輔車輜重車和乘車。
這四萬三千余的野戰部隊,就是千里之大的越國的國君所能掌控的最大軍力了。
這一次沂水會盟,就是要讓泗水流域的小國知道,越國依舊強大,依舊可以控制泗水,依舊可以做泗水淮河下游的“小霸主”。
原本是順利的。
可是很快就變得不順利。
三月末傳來消息,墨家認為越王乃是好戰之君,出面告知泗水流域的小國不要參與會盟。
隨后攻破了倪城,倪子只要半途返回,說要“問于眾”。結盟會盟開戰立儲君要問于眾,這是天下認可的規矩,越王也不好說什么。
可短短十余天后,又傳來消息,墨家義師離開倪城不知去向。
接著,五日之內以之字形坑道接近后火藥炸開城墻,攻破了費國武城,泗水流域的小國諸侯大驚失色。
那武城乃是春秋時候的舊城,當年提出“三不朽”之說的叔孫豹修建過,這座城邑很有名氣。
曾參的出生地在此。讓孔夫子感慨“以貌取人,吾失之羽”的贍臺滅明也是出生于此,后來費國僭越立國,將這座城從魯國分去。
倪國小國,倪城小城,攻破不足為懼。
可武城乃是魯、費邊境的大城,也是萬戶之邑,而且從春秋時候就開始修建,季孫氏自立后也多加修繕…可就是這樣一座萬戶之邑,卻被五日攻破,這實在太過駭人。
越國有廢立小國國君的前科,可饒是這樣,距離沛縣最近的薛國國君還是稱病,說自己不能前往,派人來到沂水希望越王恕罪。
被廢立過一次的鄒國國君戰戰兢兢,擔心墨家義師攻破了武城后會轉而撲向鄒城…固然越人能廢立,可墨家要是真攻下了鄒城,城中的那些兄弟叔伯卻也是有繼承權的宮室成員啊!
費國則號稱糧食多囤積在武城,不能提供足夠的軍糧,而且擔心義師南下,所以也不能出兵,只能先回去修繕蘭陵等大邑,不敢輕動。
再小的那些小國…原本就是湊數的,離得又遠,口頭支持卻也沒用。
原本想要弄得稍微有些場面,會盟之后,展示一下軍力,讓小國恐慌后再擊破墨家義師攻破滕城,從而二十年內讓這些小國無敢有二心,那曾想卻被弄成這般模樣,成了一個笑話。
而這,正是寺區知道的…越王翳勃然大怒摔碎水晶杯的原因。
墨家的義師現在還在武城耀武揚威,越王翳原本計劃四月份會盟之后出征滕國,可現在卻不得不先去武城,以讓這些小國安心,這樣才能讓小國提供足夠的后勤支援,同時可以出兵出民夫支援這一次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