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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八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九)

  四月,越魯邊境,沂水河畔。

  大軍駐扎,越王翳在此會盟“諸侯”。

  會盟這樣的事,是春秋時代的盛事,需要至少有周天子派人參與,而且會盟的諸侯級別最起碼也要是非附庸國的身份。

  可現在的越國,已經不再是齊桓公時代那個讓管仲和齊桓都生怕背刺的“天下之國,莫強于越。今寡人欲北舉事孤竹、離枝,恐越人之至,為此有道乎”的越國了。

  會盟這種事,也就只好關起門來自己玩,大國不屑于參與也不承認,泗水流域的小國卻要參加的。

  小如倪、薛,不過百里周圍。大如費國,名義上還是魯國的附庸國,是季孫氏僭越的產物,魯國獲得了魯侯可以聽政以此默許了季孫氏立國,但這個“國”,名義上是如宋國的“蕭國”一樣,不是周天子的分封國,是侯爵國的再分封的附庸國。

  越國如今已經徹底沒有了勾踐時代中原爭霸的實力了,也就只能玩玩這種小會盟。

  當年吳越為了真正“觀中國之政”以成霸業,大會盟的時候是以“吳公”、“越公”的身份,自降一級以為會盟霸業的名正言順。

  可現在越王翳卻只能稱“越王”,看上去級別比“越公”要高一些,實際上卻是在告訴天下越國已經完全沒有在周天子體系之下稱霸的實力了,只能在泗水流域過過稱王的癮。

  頭上的名號,不是隨便叫的。楚國的王,那是源于楚國的神權祭祀稱呼,和中原的王不同。而吳越這兩個東南大國,最鼎盛的兩位霸主都想著辦法想把自己變為“公”,因為稱公的會盟會有齊、晉等大國參加,而自稱王的會盟只有倪、鄒、費這些百里國或是附庸國參加。

  軍帳之內,越王翳正在發火,將案幾上一個極為漂亮的水晶杯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這水晶杯的造型極為漂亮,若是適看到,定要驚呼這分明就是個玻璃杯。

  即便越國早已遷都后世連云港與臨沂交界的瑯琊,即便連云港附近有天下最大的天然水晶礦,即便那些被越國滅掉的小諸侯國的水晶磨制技術已經極為高超,但這樣一個品色和形制都上佳的水晶杯依舊昂貴。

  被越王狠狠摔在地上的水晶杯化為碎片,足見越王翳的憤怒。

  大夫寺區看著地上的水晶碎片,心知越王此時在惱怒什么,也知道越王翳現在惱怒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

  戰國之時,便有詩曰: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這玉英便是水晶,更是被譽為仙靈之物,越國貴族多有用水晶陪葬的,越王翳怒而摔杯,惱怒至極,大夫寺區知道這正是因為前幾天傳來的消息。

  本來擬定在四月份會盟泗水流域的小國,為了這件事越王翳足足準備了一年。

  越晉同盟,一同對抗楚齊,幾年前剛剛和三晉一同打了齊國,獲得了建陽、巨陵兩城和數千奴隸。

  墨家幫著滕國復國,越王翳擔心齊國在后面有動作,去年除了派遣使者前往齊國質問外,還派人去了魏國。

  現如今魏楚在大梁對峙,齊國又明確表示會支持楚國,晉國也希望越國在楚國東部搞點動作。

  然而越國并不準備招惹楚國,而是決定在泗水流域維系最后的霸權,魏斯思考之后認可的越王翳的想法,這樣可以牽制一下齊國。

  為此,魏國已經出面,讓齊國遵守幾年前簽訂的合約,拆除長城,并且表示如果齊國不遵守,一旦擊敗楚國立刻就要問罪齊國不遵守盟約的罪行。

  誰都知道,滕國復國是墨家出面搞的,可是魏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招惹墨家,至少也要等到擊敗楚國之后再去招惹,所以只能出面恐嚇齊國,以此作為對越國最大的支持。

  越國在泗水擴張,齊國就如芒在背。越國若是全面從泗水南撤,齊國的擴張空間一下子就出來了,齊國是有潛力的大國,魏斯不得不防。甚至于現在的齊國依舊很有力量,要不是田氏內亂,伐齊也不會那么容易。

  夾雜著墨家這么一個泗水流域的變數,魏斯對于越國想要征伐復國的滕國一事只能暗地支持。

  從勾踐文種的時代,越國到底是北上中原還是悶聲發展長江口就有不同的意見。內部一直不安穩,魏斯不想讓越國全面退回長江口戰略收縮,那樣的話齊國就會擴張。

  在得到了魏國的外交支持后,越王翳又派人出使齊國,詢問田氏滕國復國的事。

  出使齊國的,正是大夫寺區。齊國是戰敗國,之前是被迫與越會盟,可是自從墨家胡非子過瑯琊而往臨淄后,齊國正在修建瑯琊以北的城墻,并且大肆擴充南都莒城。

  莒城原本是項子牛的封地,項子牛、公孫會之亂已經徹底平息,項子牛身死,齊國五都城之一的莒城落入了田和之手,嚴重威脅著越國瑯琊的安危。

  胡非子在瑯琊展示了墨家的一些守城器械和火藥武器,當年朱勾時候越國就有招攬墨子之心,雙方沒翻臉之前也算是“熟人”,越王翳擔心的就是滕國復國這件事是墨家和齊國合謀的。

  寺區到了齊國后,象征性地拜見了一下齊侯,便去拜訪田氏一族,席間想要問問這件事,可田氏卻語焉不詳,顧左右而言他,還用了一個舊事提醒越國,讓越國的使者很是尷尬。

  正常的使節接待,奏什么樂,用《詩經》中的哪一首歌,這都是有據可查的,可越王使者到了齊國后,田氏招待之前,先讓一士唱了首《雨無正》。

  《雨無正》這歌不能隨便唱,喪氣滿滿,是一首勸誡歌。

  然后田和就吟唱者那句“胡不相畏,不畏于天”數聲,感嘆道:“胡不相畏,不畏于天?禮以順天,天之道也,反天則難免矣啊!”

  寺區不知怎么接話,田和又道:“昔年懿公時,伐曹而迫曹朝覲,理由就是曹國違反了禮,所以要受到懲罰,甚至可以被滅國。”

  “季文子曾感慨說,君子之不虐幼賤,畏于天也。在周頌曰:‘畏天之威,于時保之。’不畏于天,將何能保?以亂取國,奉禮以守,猶懼不終,多行無禮,弗能在矣!”

  “君可知曉懿公的事吧?”

  寺區臉色頓變,萬萬沒想到田和用了這個典故,而且在宴席上用了這個典故,心中既怒又大為不安。

  越國當年滅滕國,正是用的和齊懿公征伐曹國一樣的理由,質問滕國“汝何故無禮?”

  越國這幾年的亂事,正和當年齊桓公死后那幾年的齊國相似:兄弟相殘,弒父上位。

  而最后田和問寺區是否知道姜齊懿公的下場,則完全就是表明了齊國的態度。

  當年齊桓公被餓死,五個兒子相爭,懿公撿了個漏,一共做了四年齊侯。

  對外唯一的一次戰爭,就是討伐曹國,然后還被魯國人以“不畏于天”的理由給“詛咒”了,就像是一個預言一樣說“齊侯恐不免”,就是說齊侯這么做違背了天帝,將來怕是要有殺身之禍啊。

  果不其然。

  雖說貴族們的生活亂成一團,弒父殺爹睡媳這樣的事層出不窮,可齊懿公的死因卻能夠在這些令人惡心的貴族生活中脫穎而出。

  齊懿公當年做公子的時候,和一大夫結怨,后來做了國君的第一件事,就把扒開結怨大夫的墳,把尸體砍斷了腳泄憤…然后很神奇的讓斷腳者的兒子做自己的貼身警衛。

  他又好人妻,隱忍了三十年才爬到國君之位,歲數大了知道婦人的好,于是睡了一個叫閻職的妻子。

  這種事在貴族圈子里也屬正常,當年陳靈公和儀行父一起睡夏姬,還互相開玩笑說夏姬的兒子像對方肯定是對方的種,其樂融融。既然閻職有獻妻之功,也讓閻職做了自己警衛。

  兩個警衛,一個是爹被他鞭尸斷腿的,一個是被他睡了妻子的,他也算御人有術,居然活了四年。

  結果第四年的時候,幾個人去泡溫泉的時候,斷足之子和奪妻之人兩個人開玩笑急眼了,斷足之子就罵閻職說我就和你鬧著玩你急什么眼?你妻子被人睡了也沒見你急眼。閻職就回罵道我不過是妻子被睡了,你爹的墳被人扒了你也沒急眼啊…

  兩個人越說越來氣,于是乎把懿公給殺了。

  這正順應了季孫子那句“不畏于天,將何能保?以亂取國,奉禮以守,猶懼不終,多行無禮,弗能在矣”的仿佛詛咒一樣的預言。

  田和這番話其實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越國朱勾是弒父上位的,又用無禮與越的理由滅了滕國,現在還想著報復?早點準備后事吧!

  寺區鬧了個無趣,雖然田氏拒絕承認滕國復國和齊國有關,可這態度也表明田氏對于滕國復國的支持。

  齊國是大國,越國和晉結盟,趁著田氏內亂的時機才擊敗了齊國,可現在局勢不同,田氏又知曉了墨家的守城之術的厲害。

  胡非子也曾游說告知若以墨家的手段守備莒城,齊國再無建陽巨陵之辱,他和田氏祖上同宗,本就是齊國田氏一族的親戚,很容易就能見到田氏家主。

  幾年前的辱,辱的是姓姜的齊侯。而現在若是能奪回建陽巨陵,榮耀的是田氏。

  外部的局勢變了,內部的局面也變了,寺區也不再是幾年前陪同越王在曲阜笑看著齊侯魯侯為越王駕車參乘時候的那個越國的大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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