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沛澤鄉的一個村社內,庶輕王背著一捆蘆葦,扔到了池塘旁邊。
庶輕王是個人的名字,只不過這名字有些過于霸氣,在沛縣之外無人敢這么叫。
這并不是庶輕王原本的名字,只不過商丘一戰,這位沛縣義師的矛手最先將長矛抵近了楚王三尺之內,勝利歸來后墨家有人調笑,開玩笑的時候給他取了這么一個名字。
取庶民輕賤王侯之意,借用了楚國與中原文化的區別,以輕王二字霸氣側漏。
雖然墨家不少貴族出身的都知道楚國的王并非天子的王號,而是楚國祭祀的一種神號,與中國的王并非同意。
但楚國既已“觀中國之政”,那這些稱呼上的區別難免就要被多數人誤解。
算起來,他這個名字的姓,不是庶,而是庶輕。
商丘之戰后,楚王被俘的名號在天下人看來,是公造冶所為,畢竟那也算是個“士”,說出去總歸好聽一些。之前有曹沫劫盟齊桓,怎么也是士的身份,在商丘弄出庶民劫持楚王的說法,楚人也實在難以接受。
但在沛縣,許多人都知道是庶輕王最先將矛尖伸入到楚王三尺之內。
商丘之戰后不久,庶輕王便有了愛慕者,娶了妻,但一開始仍舊在義師之內。
適很久前曾去過他家,家中勞力較多,庶輕王的弟弟因為聰慧最早進入了沛郭的鄉校,后來一直跟隨適學習,屬于適收取的那批準備傳授畢生所學的弟子。
弟弟聽到哥哥取了個庶輕王的名字后,自作主張,將自己那難聽至極的名字改為庶輕侯。
后義師擴充,庶輕王做了三年司馬長,在任上成為了候補墨者,于前年退伍歸鄉,和給他生了兩個娃的妻子過上了百十畝地一頭牛的生活。
一則家里逼得緊,想讓他回來。
二則那時候沛縣的基層也需要大量的墨者填充。
他本不想回來,不過適出面和他談了談,只說打仗是為了將來不打仗,村社也需要墨者填充,不妨就回去。
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
利天下這種事,沒有高低貴賤,只有分工不同。使人各得其所長,皆其所喜,那么做到這些的都算是利天下。
庶輕王想了想,覺得有理,便領了一筆退役的錢,回到了村社,被選擇村社代表,又被指派為墨家駐村的代表。
他家勞力本多,父親又是個早年就逃亡的有膽魄的人,墨家來了之后,生活有了希望,運氣又好,短短四年時間就償還了鐵器和牛馬的分歧償付。
庶輕王回來后,憑借在義師夜校學的本事,把村社的人組織了一下,憑借自己的關系,又請了兩名最早造紙的工匠,在村社組建了一個造紙作坊。
平時各家都種植稼穡,等到農閑的時候便在村社的造紙作坊中勞作,以換錢財。
這造紙作坊雖然簡陋,但也不是一家兩戶能夠支撐起來的。庶輕王憑著自己的名號和威望,說動了村社百余戶一同入股,開辦了這家造紙作坊。
短短兩年,墨家放開了造紙的限制,墨家的官營作坊只造一些用以做錢的紙張,剩余的紙張允許私營,鼓勵村社合營,而且還多給支持。
主要是造紙這行賺不到什么暴利了,墨家自己不想要了,而且又實在缺紙,就散布出去。
庶輕王村社的造紙作坊,主要靠的就是兩個原本在墨家作坊做工的人撐起來的,其余人也多是勞力,當初墨家扶植的時候就說的明白,這造紙作坊那兩名工匠得有一筆股。
現如今很多村社都有村社自己的產業,手工業很賺錢,可是土地又舍不得扔了正式變業,便采用了這樣的辦法。
有榨油的,有造紙的,有彈花的,有做木器的,多是靠回到村社的第一批本地墨者在義師中學到的支撐起來。
現如今已是九月,剛剛前往鄉公所繳納完了村社今年的稅糧,各家準備了冬天的馬草,剩余的一些秸稈之類就浸泡到原本的浸麻池中,泡爛之后明年砸漿以撈紙。
棉花在沛縣普及之后,很少有人再種植麻了,原本泡麻的池子也就正好用來泡紙料。
庶輕王此時做的,就是在往里面扔料,后面幾個人推著幾輛墨車,里面裝著石灰,聽著旁邊一名工匠的指揮準備往里面加。
推車的人就像是平時閑聊一樣嘀咕道:“石灰的價又漲了,那幾個村社這幾年可是賺的多了。”
另一人道:“那也沒什么。墨家已經定了咱們明年的紙,錢都商量好了,總歸有得賺。”
庶輕王笑道:“那也得做好才行,去年有村社做的不好,根本不達標準。不收不說,在鄉公所還被人嘲笑了一番,我可不想咱們這樣沒顏面。”
他現在不到三十,正值壯年,穿著一身義師的舊軍裝,下身是條靛藍色的褲子,腰間用一條棉布的腰帶系著。
偶爾出門的時候,會在胸前佩戴上那三枚黃銅的獎章,走路的時候每每引來不少人的注視。
家里一切都好,這幾年家里人開了一百二十畝地,弟弟是為數不多跟隨適學習的孩子。
姊妹都嫁了出去,家里的鐵器和牛馬都贖買完畢歸了自己,去年在歸了自己后馬生了個駒子,若是早生一年還要送還墨家,去年贖買完畢生出來的,便是自己的。
妻子去年又生了對雙胞胎,現在自己有了四個孩子,倒也不愁。若是聰慧些,就像小弟那樣去學堂上學,不聰慧就從軍,或是將來長大后分家,分出去的墨家也會組織共耕社去開墾荒地,總不會地越來越少。
沛縣不收人頭稅,只按照土地的畝數來收,孩子越多,家里的勞動力也就越多,而且還可以組織墾耕,當真是生的越多越好。
雖說沛縣都知道墨家人說話和和氣氣,但要是隱匿土地畝數,被查到,那可是大罪。
庶輕王退回家中的這兩年,日子過得很好,父親每每喝了點酒嘮叨起來的時候,總會說說當年墨者沒來之前逃亡沛澤的日子,也會感嘆下如今真是好時候,只要肯做總能過好。
平時他就在家中忙碌,秋天的時候組織一下村社居民去鄉里繳納稅糧,每隔兩個月去鄉公所里和鄉里的其余墨者學習一下墨家的道義,日子極為愜意。
有時候也會懷念下自己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距離以往覺得遙不可及的楚王只有三尺的那一瞬間。
但更多的時候,想的都是怎么樣好好生活,活的更好,對得起加入墨家時候的“利天下”的誓言。
回來的時候,適代表宣義部和他們這些第一批退回來的人講了許多:利天下的方式很多,回去也未嘗不是一種利天下的行為,憑借這些年學的東西,把村社弄好,交相得利,那也就算是利天下了。
前些日子,義師出征幫助滕國復國,算是件大事,他組織了村社的一批農夫隨軍,跟著出去轉了一圈,看著義師如今可以不死一人攻破一國都城,不由也興奮感慨。
原本以為要打許久,誰曾想在麥收之前民夫就全部遣散回去,又沒耽擱農地的事。
今年年景不錯,村社多是新墾地,而且沛澤鄉的灌溉水渠經過村社,秋天又是個豐收年,家家堆滿了玉米黃豆,家里的牛馬也吃上了玉米料,偶爾還能吃點豆餅。
村社造紙作坊的訂單也早早定出,等料泡好,只要不出問題,就又能賺上一筆,各家按照出工又能分一些錢,他琢磨著讓大家伙兒把錢集中一下,投入到新開辦的鐵鍋作坊里。
他都想好了,自己四個孩子,三男一女,若是求學都有天賦自然好,要是不行,怎么也得讓一個長大后去沛郭學學鐵匠,學一手本事,這輩子就不會挨餓了。
和絕大多數沛縣的青年人一樣,對生活充滿了希望,也充滿了感激,褪去那一身墨者的身份,多數時候和別人并無不同。
但終究,是不同的。
庶輕王和身邊的人將那些紙料放進浸池后不久,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銅鈴聲,在池邊的人紛紛停下手里的活,用手在眼前遮著涼棚看著遠處的道路。
路上,一名穿著藍色制服的人騎著馬,手中揮舞著一個銅鈴,正朝著村社跑去。
庶輕王心里一咯噔,說道:“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卻知道這種搖銅鈴意味著什么,要么就是被人攻擊,要么就是有急事需要各個村社派出代表前往沛郭商議“公意”。
今年幫著滕國復國,也只是鄉一級的代表們表決了一下,根本沒有集村社一級的公意。
現如今銅鈴敲響,庶輕王心知必然是出了大事。
撇下手里的活,急忙忙和幾個人跑回了村社,那名騎手正在村社的大屋旁喝水…墨家有令,盡可能不喝生水,而是要喝煮沸之后的水,因而村社大屋的大陶罐中總會有些涼開水。
騎馬傳令那人庶輕王倒也認得,原本軍中的時候打過交道,急忙問道:“出了什么事?”
那騎手從懷里摸出兩張紙,遞過來道:“五日后,各鄉的墨者代表都要前往沛郭,有事傳達。七日后,各村社的百姓代表也要集結沛郭,商量公意。”
一是傳達,一是商量,各有分寸。
“越國的事…若是大家同意,可能要打大仗了。”
騎手也沒多說,喝了點水,翻身上馬道:“我還得去下個村子,輕王,你也準備一下,不要遲了。”
庶輕王點點頭道:“放心,遲不了。”
他走到騎手身邊,用手扶著騎手的膝蓋,忍不住問道:“你說要打大仗,是什么意思?”
騎手整理了一下腰帶,說道:“墨家決議,提議所有退鄉的義師全部歸建,就是要商量這件事。若是成,那就準備和越王決戰了。若是不成,就只能退出滕地…”
庶輕王罵道:“哪里能不成呢?那越國是好戰之國,咱們這也不能總防著他們?要我說早就該打,這好日子誰不愿過?可這些王公貴族就不想我們過。楚王都被咱們俘獲過,還怕個越王?”
騎手笑道:“歸屬咱們墨家的,就兩個旅。剩余的都是沛縣民眾的義師,總要征求大家的看法,把這件事說清楚。具體怎么回事,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先走了。”
說罷雙腿一夾馬腹,急竄出去,庶輕王站在原地,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掌里的當年打仗留下的繭子,心道:“打吧,早晚要打,這天下哪有什么不好戰、取百姓之利的君王?你不打他,他便來打你,讓你順著他的規矩,墨家的規矩可和天下君王的規矩不一樣啊!”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