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政不是墨家人物。
不論是墨子死前的墨家,還是墨子死后的分裂為多派的墨家,聶政都不符合墨家的道義。
適當然知道聶政,之前也聽人說起過公造冶臉上的瘢痕是聶政留下的,他對于那個“長虹貫日”之勢的刺客游俠一直頗為好奇。
之前他聽別的墨者說起公造冶臉上的瘢痕來歷時,也曾感慨過,以公造冶劍術之精,若非這位長虹貫日的聶政,世間罕有人能與之一對一而傷到他…雖然他基本沒見過公造冶出手,但他見過被公造冶一棍子打翻在地的駱猾厘殺人。
酒后不談那些天下事,適便問詢了一下有些苦悶而為朋友擔憂的公造冶,關于聶政的事。
公造冶心中傷感,嘆息道:“勝綽知其能,吳起亦知其能,天下多有知其能者,不過是想借用其能。我這朋友,危于小義啊!”
“巨子曾說,愛己非為用己,不若人愛馬是為用馬。我自愛這朋友,那嚴仲子能夠知道聶政的名稱,只怕也是吳起散布出去的,以為韓國之亂、欲刺韓侯之叔也。”
“勝綽與秦公子連結好聶政,也不過是為了他的勇力。可我的這位朋友啊,很難分清楚什么是愛,什么是用。”
公造冶亦是墨家七悟害之一,對于墨子的學問了然于胸,對于愛的解釋,處處切合墨家之義。
有幾人卻打趣道:“這話說出,其實世間人多是如此。如男女之事,到底是愛女如愛己呢?還是愛女為用女呢?”
適也忍不住笑,心說墨子這話說的,真是穿越千年依舊有意思,愛己的愛,和愛馬的愛,終究哪里不同?這騎馬的人,到底有幾人愛馬而不是為了用馬?
想了幾下,覺得心中有些欲熱,便急忙轉了話題問道:“在吳起成名之前,你認得他?”
公造冶大笑道:“自然認得。當年項子牛侵魯,可是巨子說服項子牛罷兵的。期間勝綽為項子牛手下第一勇將,吳起為魯侯掌兵,你以為我是那時候才知道他的?其實不然,早在那之前我就知道這個人了。”
適以為吳起的名聲是從守西河,或者最起碼從魯國為將開始成名的,但聽公造冶這么一說,似乎早在成名之前吳起就在市井游俠兒圈中有些名聲…所謂江湖上知名。
墨家多在中原活動,公造冶與聶政又是年輕時的老友,有時候公造冶托北上公干的墨者打聽一番,自然知曉很多人正在結交這位天下劍術豪強。公造冶推測嚴仲子結交聶政是吳起故意透露出去的,為了造成韓國內亂也未必不可能。
聽適這樣一問,公造冶小啜了一口酒,仰起頭,回憶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歲月,連聲感慨。
“那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我那時候在楚地市井成名,與人爭斗,替人復仇,行我那時候所認為的‘俠義’之事。后來去挑戰巨子,被巨子打了一頓后將我說服,從此為巨子服役,成為墨者。”
“后來巨子覺得,墨家的事要成,要利天下,就得廣收弟子,還要讓弟子出仕勸說君王行墨家道義。”
“那年我和管黔滶領巨子之命,前往衛國游說衛侯,為高石子出仕造勢。你們也知道,比起常人,我的言辭還算銳利,可比起那位已經早逝的管黔滶,卻差得遠。”
“游說的事,自有他去說,后來高石子為衛上卿,可見管黔滶言辭之利,你們很多人不曾見過,哎…”
墨家已經早逝了不少人物,墨子遴選的第一繼承人到第三繼承人,實際上都已早逝。
公造冶壓下心頭的傷感,接著說道:“巨子讓我在衛地的事做完之后,沿途去趟洛陽,廣收一些市井間的人物加入墨家。一則我劍術尚可,二則市井間的那一套我也熟悉。”
適點點頭,心想那是自然,墨子雖然能打也能說,但是分身乏術,在市井間招收弟子擴大墨家名聲這種事,當年的公造冶當真是不二人選。
公造冶笑了笑道:“當時衛國市井間,是有幾個人物的。若我當時不知道巨子所言的君子之勇,我若那時還是市井游俠兒,非要向他們挑戰以爭勇氣之名。”
“當時衛國市井間,若論游俠兒第一人,非吳起莫屬啊,我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名聲?”
“當年他在定陶,家中私田極多,又富庶,且是士人出身。只可惜他只是士人,非是卿貴,就想著求學以求功名。出門游歷,所費巨多,到頭來一事無成,不免被市井間的人物恥笑。”
“他一人挑三十四人,借助腳力分散眾人后,全數擊殺,名動一時,那樣的市井人物,我豈能不知道?”
適倒是知道吳起在市井間殺過人,還知道殺了好幾十,卻不知道原來不是偷偷摸摸的殺的,而是在市井間開了無雙,將這三十多人全數弄死。
他忍不住想到聶政逃亡以避禍的事,又想到吳起母喪不歸的傳聞,奇道:“我聽聞吳起當時尚有母親?后來去曾申那里求學,還因為母喪不歸而被曾申開除?那時他殺了人,母親難道沒有受到牽連?”
旁邊兩個人也都看著適,呵呵笑了幾聲,公造冶道:“你非是市井人物,不知道市井間的規矩。吳起那是受人譏諷,于是與眾人約斗,禍不及家人。你若怕死,就不接這約斗,既然接了,再去禍害家人,那要被人恥笑。市井游俠兒,不怕死,最怕被人恥笑,吳起既然與他們約斗,一人連殺三十四人,那是挑戰者本事不濟,在市井規矩里,也屬正常。”
“只不過殺了那么多人,這個司寇還是要管的,他既逃亡出了衛國,也就管不到了。”
“他當時沒有直接逃亡魯國去曾申那求學,而是想去晉地求學。一則子夏不講‘克己復禮’,便于成就功名;二則當年禽滑厘叛儒歸墨天下驚動,當時禽滑厘已從先生那學會了守城術,正在三晉活動;三則當年畢萬不過匹夫最終成就上卿之位,晉地又多軍功爵的傳聞…”
適恍然明白過來,要不然以吳起的性格怎么可能會直接投奔最講道德的曾申?要不然魏文侯用吳起的時候,李悝、段干木等人怎么會知道這個人的才華和性格?原來在于此。
公造冶接著說道:“我從衛地一路向西,沿途在市井中說服了二三十人,去追隨巨子。這期間也聽說了幾個知名的人物。”
“那年我正在軹城,距洛陽不過百余里,我就是在那里結識了聶政,也遇到了吳起。當時這軹城,可謂是強者畢至。我劍術在楚地無對、在晉地也多聞聶政之名,吳起更是在衛地連殺三十四人…”
“我當時想,若這兩人能夠明白墨家的君子之勇,巨子必然欣喜收了這兩位弟子。因為…當時適你還未加入墨家,巨子希望墨者善戰而能守城以促天下非攻,所以當時收弟子多是些好勇斗狠之徒,巨子再慢慢調教。”
適笑了笑,說道:“巨子當時也是厲害,我想想咱們墨家的那些人物…屈將、縣之碩、你、駱猾厘、高何、索盧參…都是些什么人物?”
眾人一聽,紛紛都笑,不由感慨其墨子當年的風采,又慨嘆墨子如今年老。
這幾個人,用適的話說,在加入墨家之前那都算得上是些…有活力的社會組織頭目。
《呂氏春秋》曾評價過這幾個人。
子張,魯之鄙家也;顏涿聚,梁父之大盜也;學于孔子。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學于子夏。高何、縣子碩,齊國之暴者也,指于鄉曲,學于子墨子。索盧參,東方之巨狡也,學于禽滑厘。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為天下名士顯人。
高何、縣子碩是齊國的暴徒,索盧參原本是個在東方聞名的詐騙犯,多數都是些“俠”,對抗貴族,因為殺幾個普通人此時不會冠以暴徒之名、平民也沒什么可以騙的。
只能說,墨子調教弟子的能力,確實是世所罕有。雖然適從未見過墨子出手,但想來那些“暴者”、“巨狡”之輩,不是只靠嘴皮子就能收服的。
公造冶笑過之后,臉上露出了回憶年輕時候的向往神情,嘆息道:“當時聶政在軹城,就是游俠兒,多替人報仇或打抱不平。吳起當年剛剛入晉,想要聞名,便想借這個市井聞名的人物彰顯下自己的名聲;我則是希望讓這兩個人歸順墨家之義為巨子服役。”
“一來二去,我倒是和聶政成了朋友,他這個人講市井義氣,做朋友沒的說。但是,那時候咱們墨家就要‘守規矩、講紀律’,他也不愿意受到束縛,怎么都不肯加入墨家。”
“我和他就因為‘大義’和‘小義’的事爭執起來,爭執到后來,我那時候年輕,火氣也上來了。聶政就問我,我加入墨家,成就了什么‘大義’與君子之勇?”
“我就問他,那些交好你的,有幾個是愛你的,還不是為了用你?你沉浸在這被追捧的夢中,秉持小義,將來必遭其禍。”
“聶政和我因為這種爭執翻了臉,我倆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就打起來了。那時候我還年輕,雖跟了巨子,可好勇斗狠之心仍有,也算是你所說的見獵心喜吧。”
“我就想著當年巨子收我為弟子的時候是怎么辦的,于是就想先把他打服氣了,這樣再給他講道理。”
“當時也算是一大轟動之事,他在軹城早就成名,號為三晉劍術第一。我倆比試,吳起琢磨著也好,我倆比完了他再跟我們勝者打,勝了之后他可在晉地成名,也好求學。你要知道,求學也需要名氣啊,沒有名氣且非貴胄,幾人收你?”
公造冶嘿嘿一笑,說道:“雖說巨子收徒,庶農工商皆可,只不過當年巨子收徒也極為嚴苛,非是尋常人可以做弟子的。各家也都如此。”
適想了想墨子收的那些弟子,再想到墨家之前影響頗大但卻只有幾百人的規模,也明白這時候求學要學到真本事,真心也得自己有本事,否則很難被收為正式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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