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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五章 天元逼并邊角騰(十五)

  利天下的宣傳必不可少,這世界需要理想主義者。

  可在利天下之外,民眾聽到的宣義部的“功利”宣傳是這樣的:

  新興的鐵鍋,實在是暴利,那些入股的村社民眾或是富裕農戶質問為什么不能擴大生產?答曰,人手不夠。

  于是這些人對于世卿貴族祿田上的人口咬牙切齒:明明只需要五百人能經營的土地,這些蠢貨貴族卻束縛那些農夫用了整整兩千人…這一千五百人總能擠出幾百人進入作坊做工吧?

  最早跟隨墨家進行土地變革的富裕農民,依靠著一戶四個五男丁的人力優勢,早早完成了鐵器牛馬的分期償付,面對著一片片不曾開墾的處女地垂涎三尺。

  靠著前幾年棉花價格巨高的良景,積累了足夠的財富,只要交一部分錢就能買到一片澤地,開墾出來耕種五年,那就是自己了,可是…缺乏人手,自己家的地已經到了極限,到處缺人,根本搶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有雇工的農田每年賣出一車又一車的產品頓足捶胸。

  眼看著那些世卿貴族上的祿田上被束縛的農民,卻不能自由流動來給自己耕田成為雇工,心頭對于世卿貴族的看法,就剩下阻礙了他們得利的“壞人”。

  打下了滕國,幫助滕國復國,一年之內鐵器銷售量劇增,雖然是分期償還的模式,但只要肯做,如今土地這么多,三五年之后就能收回,這都是一些和鐵器有關的沛縣人眼睜睜看到的。

  既然滕國可以賣出這么多商品,他們當然支持按照墨家的方式,改造更多的諸侯國,為的就是自己可以得到的利。

  那些在墨家的手工業作坊做了幾年工的人,眼看著自己學成了一番手藝,自己開個作坊,雇傭幾個“肆傭”,只怕只要幾年的時間就能大賺一筆。

  什么紙張、油料這些東西,卻只有在沛縣內有大量的銷路,他們這些人不止需要更多的“肆傭”,更需要更為廣闊的如同沛縣一樣的城邑。

  攻破了小小的滕國,在沛縣民眾眼中看到的,刨除掉宣傳的利天下之外,還有激增的鐵器銷量、數百人的肆傭雇工來到沛縣填充到新建立的鐵鍋作坊、多出的一支可以守衛他們的美好生活的義師旅、多出的自家在沛縣鄉校學習的孩子長大后可以勝任的百余個官吏空缺、需求量激增的牛馬讓一些養殖的村社樂開了花…

  有志于天下芬的墨者,為了利天下的信念而改造這個世界。

  以利而聚的民眾,則在一種無意識中融入了這頭怪獸,為了自己的得到更多的利去改造這個世界。

  更廣闊的的市場,更充足的自由勞動力,更多的可以發財的機會…這一切如今的首要目標,就是搞掉束縛農民的世卿貴族和封田祿田制度,再把天下改造成一個每個人的剩余財富可以買更多商品的天下。

  此時天下最大的不合理,就是世卿貴族。

  此時天下最束縛生產力的,也正是束縛農民的封田祿田制度。

  這一切,從情理上,從絕對的理性利益上,都應該被打破。

  只是這過程,總會有許多不完美的、甚至陰暗的。

  適看著這些即將被送往作坊或者挑選進入義師的被驅逐者,與眾人鼓舞道:“好好做。來到沛縣,便不分貴賤人皆平等。沛縣不是隨處流淌著奶和蜜的不勞而獲之地,但至少可以保證勞作能夠讓你活成一個人的樣子。”

  “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過,比起以前,總歸有個盼頭不是?”

  眾人嘻哈著點頭稱是,適還要趁機說幾句的時候,聽到身后有人叫他。

  叫的古怪。

  若是墨者內部的,多稱同志。若是民眾,也基本直呼其名。

  這人叫了一聲“適哥”,適回過頭去,只見已經長大成人的六指騎著一匹馬朝這邊過來,身后還有幾人,遠遠就能看到壯碩的公造冶。

  這兩年六指跟隨公造冶在彭城,如今早不是那個半大孩童,而是成了個壯實的小伙子。

  適自己也早變了模樣,身體比以前壯實了,留起來淡淡的胡須,臉上被曬的黑漆漆的,真正有了幾分“墨”者的模樣。

  六指歡快的打著招呼,縱馬過來,公造冶也走過來打聲招呼。

  跟隨而來的還有六七人,都是這一次回來參加九月份同義會的人,各地的墨者都要選派代表回來,這是規矩。

  能夠參加的,無疑都是墨家中的精華。

  幾個人訴說了幾句,公造冶便說要先去見墨子,晚上若是無事,可以小酌一杯,就選在碼頭附近的食鋪。

  六指如今也可以參加這一次擴大的、百人規模的同義會,畢竟他和適加入墨家的時候,墨家一共才四五百人。

  拜別之后,各去忙碌。

  傍晚時分,七八個人一同來到了碼頭附近的食肆,這里生意紅火,南來北往的商人多在這里吃喝,早不是那種凋敝殘破的模樣。

  在適看來,已經多少有了后世酒肆的模樣,里面的食物也豐富起來。

  幾個人就選了一處坐下,要了些酒,便又要了一些沛縣特色的菜肴食物。

  吃飯的時候,倒也沒說一些政事,彭城那邊的情況,適知道的一清二楚。

  公造冶只開玩笑道:“我這個彭城守,只不過是個牌位。其實墨家誰人去做都一樣,只要巨子簽令,誰人都行。自我以下,官吏多是墨者,可不是聽彭城守的,而是聽墨者中央派遣到彭城的委員,我只不過恰好是而已。”

  六指也活絡地說了一些彭城發生的趣事,卻也沒有問一些可笑的、諸如“我什么時候跟著你做事”之類的話,若他連這樣幼稚的話都能問出,恐怕也不可能會有資格參加這一次的同義會。

  當年商丘政變后,墨家威逼宋公與貴族們達成協議,彭城作為宋國貳都經營,實際上就算是商丘政變墨家調解的謝禮。

  幾方人都不想招惹墨家,但彭城與沛縣還有不同,在彭城的政策和沛縣還是略微不同。

  一部分貴族認可了墨者的法度,換取墨家對他們土地私有的承認,融入了新的規矩制度。

  另一部分不認可,但墨家又不好直接出面鎮壓和天下諸侯直接為敵,于是先行穩住。

  彭城大規模的土地改革之后兩年,矛盾就尖銳了起來:一方面是生活蒸蒸日上的自耕農,另一邊則是處在半農奴制度下的封田祿田農夫。

  于是墨家來了個釜底抽薪之策,在彭城站穩腳跟之后,立刻組織了大規模的墾荒,從沛縣沿著泗水調集了大量的糧食。

  待一切準備就緒后,在“征得了絕大多數民眾的認可”后,宣布變革。當然,這種變革的合法性是違背時代的,因為墨家所謂的絕大多數民眾,在時代的規則之下并不是人。

  變革的政策十分簡單,而且極為溫情脈脈。至少看上去是那樣的。

  法令規定,任何農民在不占用貴族封田祿田的前提下,可以離開村社和公田,執行開墾土地,繳納原本他們要承擔的賦稅即可。

  然而,這個法令立刻遭到了地方貴族的反對。

  因為法令給予農民自由,將貴族的廉價到近乎免費勞動力來源給取走了。

  此時缺的不是土地,而是勞動力。

  貴族們的土地墨者一分不取,問題在于貴族們怎么可能親自去耕種土地?再說一家老小也耕種不過來那些多的土地,加上原本的封建義務被取消,這對于守舊貴族來說是致命的。

  以《七月》來看,農民平時的封建義務極多,包括給貴族們提供無償的勞動、修繕房屋、圍獵、訓練、無償收獲耕種…

  墨家的這個法令,是在“道義”的基礎上,徹底毀滅了貴族的經濟基礎。

  借用泗水自上而下的優良運輸條件,可謂是要糧給糧、要鐵器給鐵器,目的就是逼得彭城本地的貴族們“造反”。

  如果是正常的封建王朝,這個法令執行起來毫無意義。然而墨家上下對基層的控制力不是腐朽的封建王朝后期能比的,短短幾天時間,在雄厚的物質支持下,大量的原本貴族祿田封田的農夫希望擁有自己的新墾地。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對于貴族們戀戀不舍,墨家也不管這些人。

  幾天之內,貴族們就慌了神——人跑了,要地有卵用?

  若是以往,只是小規模逃亡,抓回來處死以儆效尤,反正是貴族秘密法。

  可現在,是成文法,法的合理性有來源于墨家的“公共意志”。再者,墨家準備了足夠的糧食,大量的可以開墾的上好大澤荒地,無非就是吃兩年苦的事,守舊貴族們終于驚慌。

  墨家礙于現在不方便直接對貴族痛下殺手以免引起諸侯們的恐慌,本來準備采用溫和一點的“二十年贖買”的半強制政策。

  奈何守舊貴族們糾結力量來了一場叛亂,喊出口號要驅逐墨家暴政、酷政。

  正巧是牛闌邑之戰剛剛打完,魏楚都知曉了墨家技術的可怕,天下局勢對墨家大為有利,魏楚誰都不愿意為“禮法”出這個頭,而惹怒了助晉則晉罷、助楚則楚罷的墨家。

  這種情況下,商丘那邊庶民院施壓,逼迫宋公子田和詢政院令尹皇父臧認為彭城發生的事是一場“叛亂”。彭城這邊立刻平叛,連殺帶嚇,幾多貴族被殺,剩下的紛紛表示“悔改”,支持二十年贖買的政策。

  沒死的紛紛逃亡,土地直接收為“公眾”所有。剩下悔改同意贖買的,墨家也根本沒給金子或是銅,而是給了一堆紙幣,離開墨家控制區和周邊宋國城邑根本花不出去,不過倒是可以入股到彭城的煤炭和冶鐵作坊中。

  凡變革沒有不死人的,彭城死的人比沛縣少多了,沛縣的變革可是趁著商丘政變宋公皇父臧都又求于墨家的時候把本地貴族殺了個干凈,彭城的相對于沛縣來說已算是相當溫和,只死了幾百人。

  大量的士和落魄貴族,成為了私產制下的經營性地主,加上和釀酒紡織等手工業融合的新作物,讓他們收入大增,也沒有對墨家的政策極為抵觸。

  終究此時地多人少,土地問題沒有那么尖銳,墨家強大的執行力和大片可以開墾為耕地的荒地緩沖了矛盾的尖銳。

  這些都是適知道的,在墨家內部這都不是秘密,這種時候公造冶自然不會說這些事。

  他只是在幾盞酒之后,說起了他的一個重小義而不知大義的“朋友”。

  這個朋友的故事,適聽過。

  而此時,適在酒后唯一的感慨,就是…《廣陵散》從此絕矣。

  因為千古絕唱《廣陵散》,源于一首名叫《聶政刺韓》的古曲。

  公造冶酒后嘮叨的這個知小義而不曉大義的朋友,名叫聶政。根據在齊地、衛地的墨者聽聞的消息,現在在交好聶政的,可不只是韓人嚴仲子,還有叛墨勝綽、秦公子連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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