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初見姬特的時候,姬特剛剛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隨{夢}小◢說шщЩ.suimEnG.1a
鋤頭是鐵的,雇傭他助耕的那位從沛縣買回了不少鐵制農具,家里還有四頭牛兩匹馬,算得上是新興的地主階層,私田較多,善于經營,但是沒有高貴血統。
如今人口尚且不太多,所以勞動力缺乏,姬特這種與人助耕的生活還算是不錯,至少能維持一個餓不死。
在能維持溫飽的情況下,大多數無地者會選擇分時間段地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等到實在不能維持的時候,他們也只能選擇一次性把自己出賣出去作為僮仆奴隸,姬特暫時還沒混到這么凄慘。
打量了一下,二十七八歲年紀,滅國的時候也就十三四歲左右,可能認得字,幼時應該也接受過良好的教育。..
曾經高貴的血脈,并不能阻礙他的皮膚在烈日下勞作而變得烏黑干枯。神情倒也不算木訥,看到適到來,急忙打了聲招呼,看著滕叔羽,眼神中滿是疑惑。
滕叔羽急忙介紹一番,適看著眼前這位十余年前的貴族,笑道:“稼穡辛苦,你如今可知道幼時的餐飯都是從何而來了吧?”
姬特咧嘴一笑,說話的水平還是比適要高出不少,悵然道:“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饗而治,方為治世啊。”
“為君者擁有儲藏糧食的倉廩和存放錢財的府庫,那就是損害民眾來供養自己,這樣的國君就不配說得上賢。”
一旁的駱猾厘一怔,覺得此人的想法很是不錯。
適卻笑道:“做農夫,忙稼穡,有這樣想法倒也不錯,畢竟不是國君,手里拿著鋤頭時這樣想,手里拿著金玉印璽的時候,怕就不這么想了。”
姬特卻也沒當回事,根本沒想著復國之類,再者復國也輪不到他,自己還有一堆親戚流亡在外呢。
他既與滕叔羽相熟,又知道適是墨家,便接話道:“人的心思,難道是可以改變的嗎?我若為君,必要親自耕種。所謂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而不績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
適哈哈大笑,沒說什么。他信不過承諾,也信不過一時的感悟,如今怎么說都無所謂,將來肯定是要想辦法約束的。這么想自然好,到時候不這么想了,也會想辦法逼著他不得不這么想。
簡短的對話之后,姬特問滕叔羽道:“今日來所為何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本該沽些酸酒,買個麥餅,只可惜秋日未到,傭我者不曾給我傭耕錢,見諒。”
他手中真的是沒什么錢,秋天還沒到,吃飯什么的也都在主家吃,類似于長工。原來還需要做舂粟米之類的活,以得一些快錢。
適便出了些私錢,請了姬特、滕叔羽等人前往墨家的食鋪,隨便點了一些麥餅淡酒還有一小盤鹽水煮過的花生,以及幾根用火燒過后伴上鹽砸碎的辣椒靡。
幾口麥餅下肚,適發覺姬特早已經沒有了什么貴族氣質,吃飯的時候狼吞虎咽,只用來喝菜羹的筷子也用的熟練并無滯澀。
吞咽了一會兒,適便道:“今日來,只是想問問,你可愿意前往沛縣求學?”
姬特一愣神,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聽說過墨家對于平等尚賢的說辭,這就產生了極為有趣的效果。
理論上他是貴族。
但實際上他混的凄慘,父親死在守城戰中,而且自己又非嫡子一支,真正的大宗都已經逃亡。
自己被人接濟,靠力氣吃飯,滕國已亡,自己這旁支貴族的身份也就不值錢。
實際上他算不上正統的貴族,理論上正統的貴族那得是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給人傭耕做這種事維持生計,再者他連一柄劍都沒有,可能有過也早就賣了。
所以適這樣一說,他覺得有些奇怪,便問道:“我的才能并不足以稱之為賢人。墨家眼光頗高,點評天下人物,聽聞墨翟自認除非仲尼復生否則天下無人能與之相比…我倒不是不想求學,卻不知道為何找我?”
適笑而不語,半晌問道:“你只說去還是不去。若去的話,食宿費用都由墨家來出。”
姬特心道這還是用想嗎?我在這里與人傭耕,每日勞作辛苦,難道是我所愿意的嗎?只不過不勞作就沒有飯吃。如今你們管食宿,我為何不去?
再者吃著麥餅,想到墨家的一些傳聞,心說自己總歸是想多吃點麥餅的。自己雖然感慨一下希望賢者與民并耕而食,可是這最起碼要有自己的一丁點土地才行。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姬特斷無拒絕之理,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我嘗聽聞,墨家言人無老幼貴賤眾皆平等,一切尚賢選賢為任。我也聽聞樂土之詩,求將來兒童均可識文斷字…”
他猶豫了一瞬,終于說到:“可就滕地而言,聰慧勝于我者不下數十。田壟市井之中,機變才智極多…墨家卻單獨邀我前往沛縣求學,難道這不是在意我的血統高貴嗎?”
適哈哈大笑,說道:“你的話,并不是有道理的。”
“昔年巨子游魯,魯之南鄙人有吳慮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聞而見之。吳慮謂子墨子:‘義耳義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謂義者,亦有力以勞人,有財以分人乎’?吳慮曰:有。”
姬特心想,這個叫吳慮的所想之事,倒是與自己所想的有些相似。
若說平等,若說行義,就該自上而下人人都冬陶夏耕,那才算是真正的平等。
他是這樣理解墨家的平等的,所以才有此一問。
可既然適用這個故事來講,想來墨家并不認同這樣的平均的平等,便等待后續。
適頓了一下,說道:“子墨子便問吳慮,說想自己耕作給天下人飯吃,十分努力,這才相當于一個農民的耕作,把收獲分配給天下人,每一個人得不到一升粟。假設一個人能得一升粟,這不足以喂飽天下饑餓的人,是顯而易見的。自己曾想自己紡織給天下的人衣服穿,十分努力,這才相當于一名婦人的紡織,把布匹分配給天下人,每一個人得不到一尺布。假設一個人能得一尺布,這不足以溫暖天下寒冷的人,是顯而易見的。”
“子墨子也曾想身披堅固的鎧甲,手執銳利的武器,解救諸侯的患難,十分努力,這才相當于一位戰士作戰。一位戰士的作戰,不能抵擋三軍的進攻,是顯而易見的。我認為不如誦讀與研究先王的學說,通曉與考察圣人的言辭,勸說天下人。”
“王公大人采用了墨家的學說,國家一定能得到治理;平民百姓采用了墨家的學說,品行必有修養。所以子墨子認為即使不耕作,這樣也可以給饑餓的人飯吃,不紡織也可以給寒冷的人衣服穿,功勞勝過耕作了才給人飯吃、紡織了才給人衣穿的人。所以,我認為即使不耕作、不紡織,而功勞勝過耕作與紡織。”
“若按你說的說法,人人平等,自然人人都該冬陶夏耕,所做的事都一樣才對?這和魯南吳慮所想的一樣,卻不是墨家的學問。”
“墨家的學問,若天下如筑墻,你不能讓婦女去做夯土的事,非要說這是平等。更不應該覺得男人去夯土而女子只是調和泥水這便是不平等。每個人都做符合自己才能的事,這才是天下大治。”
適微笑道:“墨家是講功利的。是講利天下大利小利的取舍的。試問,籍設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與不教人耕而獨耕者,其功孰多?籍設而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與不鼓而使眾進戰而獨進戰者,其功孰多?”
姬特已經被適說服,回道:“自然是教人耕、教人鼓戰的人功勞更多。”
適點頭道:“是這樣的啊,所以墨家要講功利。如今做不到樂土之說每個人都可識文斷字,自然要選擇有限的這些東西,投入到最能利天下的人身上。”
“我們不是敬重你的血統,只是在于你學會了墨家的學問,可以有利于滕地更多的百姓而已。”
話說到這個份上,姬特登時明白過來,心中砰砰直跳之余,口干舌燥,半晌小聲問道:“你們…你們想要…想要…”
適笑道:“正是。越人壓迫慎重,滕地百姓多怨多恨。你若學會了墨家的學問,以作國君,這是‘教人耕’、‘鼓而使眾進戰’,這才是我們選擇你的緣故。”
姬特從沒想過復國,主要是復國對他而言實在沒什么太大的好處,而且也實在輪不到自己。
有正統繼承權的堂兄堂弟們遍布楚魯,怎么也輪不到他。適卻用了“利滕國百姓”的說法,很直白地說出墨家要他的作用。
姬特有些慌張,覺得越人不可戰勝,以為越人猛虎也,齊尚不能擋。
可轉念再想,墨家這幾年風生水起名動天下,所謀之事未有一敗,這難道不就是個機會嗎?大丈夫處事,正該有所追求,若是當年武王擔憂紂王的強大這天下怎么可能建立?
幾個想法交雜之間,他已經拜道:“如此,若為滕地百姓,我愿前往沛縣求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