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出有名,這個名便是道理。隨{夢}小◢說шщЩ.suimEnG.1a
和不同的人,要講不同的道理。若是春秋,或可說說周禮尊卑;若是戰國,或可直接談及利益。
唯獨在春秋末世,戰國之初,天下間的道理還未明確,而墨家的道理又是利天下,于是昭之埃用了這樣的理由,請求墨家的援助。
四十輛精銳戰車可能決定一場戰役的勝負,數百名守城的精銳也可決定城邑的攻防,于守城一事,墨家有足夠讓楚人請求的資格。
昭之埃知道魯陽公信上的內容,也聽魯陽公說過當初墨子阻他攻鄭的理由,他也以為墨家依舊是巨子一人便可決斷。
墨子卻清楚,如今巨子的話只能說服眾人同意,即便他的威望說出來眾人依舊會同意,但規矩與程序還是要走。
如今楚王可算是危在旦夕之間,楚國千里,倒是無虞,可楚王是楚王,楚國是楚國,非是一回事。
墨子想到下午與眾人在大澤之間所談之事,便道:“此事你說的也有道理。魯陽公的信札也有道理。這一次終究是鄭人與魏韓挑起的事端,讓中原陷入戰火。”
“楚人若能守住而不攻,答允此事,墨家倒也可以提供一些守城的器械。”
昭之埃明白楚人此時的危局,然而若要說只守不攻,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抓住機會,還是要反擊的,不反擊的話,鄭人那邊永遠不得安寧。
在來之前,楚王已經議定的辦法。
魯關一線死守,而陽城君負責中原一帶的戰局,一旦機會出現,立刻反擊鄭國,讓鄭國退出與魏韓的同盟,迫使鄭人不得不讓王子定離開,從而先與鄭人達成和平。
這算不算攻?
很難說。
昭之埃不是不想撒謊,而是對墨家撒謊并無意義,且會招致反感,他沉默許久,只道:“此次王上遣我來,只求墨家能夠出售一些守城的器械。這些守城的器械,并不能用以攻擊。守御的事,并不違背墨家的道義,而之后的事也與墨家無關。”
“先王三年之約,我們定會遵守,三年之內攻伐,又非是楚人先興兵,實在是不能夠答允不做懲罰反擊之事。”
“若論起來,諸位墨家在商丘穿陣而擊,盟先王于營寨,這難道不也是進攻嗎?”
“鄭人雖弱,可弱并不是鄭人可以攻打楚國、而楚國不能報復的理由。墨家的道理,也不是這樣的吧?”
墨子佯裝沉思,實際上墨家已經定下趁著楚國危機時刻,想辦法滲入楚國。
他似乎已經被昭之埃的道理說服,便揮手道:“適,你與楚使說說如今這些守城器械的形式,其中有些不便…”
這些年,適也算是學了不少語言,尤其商丘一戰后他這一年跟隨公造冶學了不少楚地方言與雅音,出面與昭之埃行禮。
昭之埃心中一動,知曉適這人在墨家的特殊,又與楚人這次想要的守城器械息息相關,也急回禮。
適便道:“墨家守城的器械,以非是墨家自己在用。為弭兵之約,中原小國俱有需求,所以只靠墨家弟子不能夠制造那么多。”
“如今商人出資、墨家出技、工匠出力、小國受益,這是對許多人有利的辦法。”
“若是以往,利于天下,墨家可以死不旋踵,更別提金玉等物…可現在這些守城的兵器,非是墨家自己的,那些商人工匠也非是墨者…”
他說的云山霧罩,昭之埃卻立刻聽明白了適的意思。
交易!
原來墨家守城都是無償的,鄭宋魯都曾得利,根本不曾索要金玉。
這一次,卻是要做交易,而且說的很有道理:這些東西,不是墨家的,不能要求那些商人和工匠都有墨者的利天下之心。
昭之埃原本懸著的心,瞬間放下。
他從不怕墨家要錢和交易,怕的就是墨家認死理覺得這是不義之戰狗咬狗,兩不相幫。
如今看似自己說服了墨子,魯陽公的信札也觸動了舊情,只是交易,那也好說。
只是昭之埃也有些不便。
楚國經過上次商丘圍城戰,府庫消耗甚多,糧食不必說,回來之后的賞賜安撫、新君即位的禮儀、新君為了穩固人心的賞賜,都讓楚國的府庫空虛。
即便尚且有余財,還要考慮之后長久的戰爭,還要預備萬一的情況。
這時候最大的賞賜是封地,然而墨家又不太可能接受,再說先王被墨者所俘是大辱,若是再封地給墨翟必然會導致一些貴族借機發難。
適不知道楚國內部到底誰是支持楚王的,誰是支持出逃的王子定的,但印象中楚國這次動亂導致的“楚城多亡”。..
之后戰國策中,也有陳蔡等國朝覲魏王的記載,吳起列傳中也有吳起入楚北伐陳蔡的記載。
而陳蔡兩國早就亡國,陳田一族在齊國風生水起,很顯然這一次陳蔡支持王子定,楚國分裂。
最終的結局,只怕也是吳起讓陳蔡兩國重新名義上附屬楚國,但由原本的縣變為了類似于附庸國的地位,甚至這附庸國的地位還很特殊,否則之后也不會朝覲魏惠王。
昭之埃歷史上是死于數年之后的武陽決戰,這一戰應該也是吳起在魏的最后輝煌,一場大戰弄死了楚國三個縣公兩位封君,一個重卿,由此楚王在痛定思痛之后才會如此器重吳起。
墨家商丘一戰,所創下的驚人傳奇雖不如數年后武陽之戰的吳起,卻也弄死了一個司馬一個執癰,只是這時候互相殺戮貴族之間多是私怨,國君并不會因為這樣的仇恨就拒絕使用人才。
現在楚王既然派昭之埃出使,可見對墨家的重視,右尹也是楚之重臣。而反過來也說明昭之埃是親楚王這一派的,至于他們之間的關系到底怎么樣,適不用去猜想,只知道這個人心向楚王就夠。
適便又對昭之埃道:“此次楚人守御,以我觀之,險之又險。”
“魯關方城若失,王子定必入楚。武陽大梁若失,只怕一些支持王子定的縣公也會擁王子定為王,楚百年所得中原,盡數要失于三晉,百年難復。”
“晉人又多精銳,楚師自莊王后鮮有勝晉,想要守住…這些守城的器械不能夠少啊。”
“方城不容有失,榆關大梁一帶則必少援兵,那里守不住,就再難收復。”
他看似分析的頭頭是道,實則這就是正常的歷史走向,武陽一戰魏國正式稱霸,遷都大梁,引發天下圍攻,可見大梁榆關防線對于楚國的重要性:失去它就等于徹底失去攻略中原北上的機會。
昭之埃心中嘆服,早就知道墨家對于天下大勢的掌握,非比尋常人,“報”上所載諸事,往往讓他甚至楚王拍案稱奇。
如今聽適這樣一說,心中更嘆,沉聲道:“正是如此。若以墨家利天下的道理來看,楚國若一分為二,戰火頻繁,三晉野心又豈能干休?”
適嘿然道:“邦國之固,在德而不在險,昔年三苗…”
他把那番話用了一遍后,緩緩道:“當日商丘一戰,我便說楚王與貴族不智,若是勤修政治,節用發展,變革法度,再把我說的楚國隱患去除,哪里會有今日事?”
當日商丘城外帳內,適大鳴大放,將王權與貴族的矛盾擺在了明面上說給楚王和貴族們聽。
昭之埃除非是那種不顧家族的真正“忠臣”,否則不可能不對這番話心生警覺,只是分封制下,有絕對的“忠臣”嗎?
見適這樣說,昭之埃只道:“商丘之事,上天已經降下了懲罰,難道這還不夠嗎?如今就算想要這樣做,外部不平,內部變亂,難道是可以做到的嗎?”
“是故王上縱想變革,也需要先守住楚地。況且,王子定放言先王遇刺與墨家有關,難道這是一個有‘利天下’之心并且用墨家道理的人嗎?”
他又恐適的口舌尖銳,又說出一些話,急忙求助于墨子道:“我曾聽聞,昔年白公勝之亂,王子閭拒不即位,眾人皆以為仁。唯獨墨翟先生以為這距離仁還很遙遠,若有才能仁義賢德,應該即位才對,哪里管這君位是怎么來的。難道這不是墨家的道理嗎?難道墨家愿意一個仇視墨家道理的王子定管轄楚地數千里嗎?”
墨子聞言不語,心中卻暗喜,看著適心中稱贊。
適所管轄的宣義部做的不錯,墨家商丘一戰天下震動的同時,宣義部的各種文章也是流傳各處。
只昭之埃用墨家的道理來求墨翟,這本身就是宣義部的勝利:用我的道理來說服我,不管能否說服,都證明我的道理已經開始被人接受,哪怕是表現上接受。
白公勝之亂王子閭之事,算是墨家君王繼承觀的一種直白的體現。
你行你就上,別管這王位這么來的,你覺得自己沒資格于是推辭這不是仁,這是傻!覺得君王資格不夠,那就讓他滾蛋,換個可以的,不要推讓,該上就上。
昭之埃的這番話,也是再用墨家的功利思潮告訴墨家:如果按照你們的道理,王子疑支持墨家的一些道理甚至可以變革,那么你們就不該考慮繼承權的問題,而是直接應該支持楚王,并且認為是正義。
畢竟,你們墨家不維護周禮,繼承權在你們看來和順位無關,只和能力與賢德有關。那么楚國被攻打這件事,于你們墨家的道理看來,就是鄭魏韓不義!
繼承權不在墨家義與不義的范疇之內,那么因為繼承權而入侵楚國那就不是“不能確定是義還是不義”,而根本就是進攻方不義。